柯山梦 作品

第二十七章 后门

    来人带着一蓬水雾现出身形,竟是一名赤膊的健壮大汉,他大半个脸上都是络腮胡子,没有携带任何雨具

    ,衣服揉成一团抓在手上,上身露出强健的疙瘩肉,任由风雨吹打在他身躯上,如同雨中的人形磐石。

    那湖丝长衫不顾雨势的走出食铺,对着来的赤膊男子拱手说着什么,由于雨声太大,庞雨根本听不清,但看

    那湖丝长衫的样子十分激动。

    两人在外边匆匆说了几句,便一起走入了店中,赤膊男子浑身滴水,随意把手中的衣衫呼的扔在桌上,双手

    在头脸上呼呼的搓了几把,把水珠都揉在手上,朝着周围一把撒出去,正好撒在两名户房帮闲的衣衫上。

    两名帮闲瞪眼看过去,那赤膊男子带着点不屑的笑着,丝毫没把衙门的人看在眼中,两名帮闲有点被他方才

    的气势所迫,但唐为民这上官在此,太窝囊的话面子又过不去,两人作势要过去时,唐为民哎了一声,对两

    人摇了摇头。帮闲心中也没底,见上官招呼,便就坡下驴退了回来。

    庞雨观察过那大汉,此人步伐沉稳,最重要的腰腹部力量很足,背部肌肉浑厚,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绝不

    是追求肌肉好看的那种类型,应当是长期练习武术的人,很难对付,不过对方赤手空拳,就算练过武也敌不

    过人多,自己这方还是胜算居多。

    方才感觉唐为民受了对方轻视,庞雨一心想着在唐为民面前邀功,便躬身在唐为民耳边道,“唐大人,要不

    要在下带人拿了他。”

    唐为民偏头过来低声道,“方乡官赏识此人,拿了也白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庞雨愣了一下,感情唐为民认得此人,片刻反应过来大概又是谁的家奴之类。

    “方乡官是谁?乡长?”庞雨虽然没有听明白,但也不打算再问,总之是唐为民不愿招惹就是了。

    湖丝长衫不愿多事,拉了那赤膊大汉几次,那大汉才大马金刀的坐了,湖丝长衫叫过店家加了好几样肉菜,

    又点了两大壶酒,便与赤膊男子边喝酒边窃窃私语。

    赤膊大汉狠狠瞪了这边一眼,自顾自的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水流得满脸皆是。

    “这么大雨还赶路,有病。”庞雨在心里给这人下了一个定义。

    角落两人边吃便低声说话,与唐为民一行互不理睬,好在暴雨持续得并不久,雨势渐渐变小,过了半刻钟便

    完全停歇下来,虽然地面上还积水严重,但唐为民急着要回家,庞雨一行只得继续赶路。

    赤膊大汉端碗喝着酒,眼睛从碗沿上冷冷注视庞雨等人的背影,待到他们远去后,才放下酒碗低声道,“这

    些衙狗怎地在此处,是不是消息走漏了?”

    湖丝长衫摇摇头,“该当不是,他们行李颇多,随行有马匹马夫,估摸着是去孔城镇或是北峡关勾摄公事的

    ,方才某留意听了他们对话,大约是钱粮仓储之类,只是凑巧遇在此处。”

    “汪兄真是细致入微,说得有理,方才故意挑衅他们,若是来拿人的,便该忍不住了。”赤膊大汉低头沉吟片

    刻,盯着桌面冷冷道,“即便是知道,就六扇门里面的货色,也拿不住咱们兄弟,只要有把长刀,老子一人

    敢去挑了桐城县衙。”

    “文鼎兄货真价实的武举出身,岂是那些衙狗能挡。”湖丝长衫说罢,又站起对着赤膊大汉一躬身道,“前次

    众位兄弟约在今日,于吕亭驿复申前盟,未成想恰遇骤雨,汪某想着今日定然无一人能来,未想汪兄无惧风

    雨慨然赴会,此乃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我辈立信当如是!”

    赤膊大汉一摆手,“我辈练武之人,信在艺前。只要汪兄召集,黄某定然要来,否则定这盟主作甚,我等既

    奉汪兄为盟主,便要齐心听从号令,放能做得大事。”

    湖丝长衫敬佩的道,“但今日汪某愿奉文鼎兄为盟主,亦只有黄兄此等豪杰,方能带领我们一众兄弟成就大

    事,此意已决,请汪兄万勿推辞。”

    赤膊的黄文鼎站起来,本来还想推辞,但那汪兄态度十分诚恳,黄文鼎也懒得再推,端起酒碗和那汪兄一碰

    ,便应了下来。

    “那咱便领这个头,左右这日子无甚趣味,日他娘的郑老、吴丙、殷登一帮球本事没有的鼠辈,仗着家主的

    势大,夺了户房便宜营生便罢了,还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我等兄弟岂能甘居于此等人之下,此事势在

    必行!然则指挥运筹非我所长,还得仰仗汪兄细细谋划。”

    汪兄阴阴的道,“郑老、吴丙这些人,咋看是仗了家主的势,实则仗的是衙门的势,每有冲突,衙狗便站在

    他们一方,我等犹如束手相博,岂能占得上风。唯有破了衙门的势,才能胜得他们。若非如此,我等何须行

    此险招。但靠我等数十兄弟又远远不足,古今要成事者,首要以声势慑人心,次者以重利聚人心,我等应双

    管齐下,九月正是征收秋粮之际,每年此时民怨沸腾,今年由那杨芳蚤代理知县,他于桐城人地生疏,正是

    我等起事良机。”

    黄文鼎咬牙道,“首要先报仇杀了那几个仇家,第一个就杀吴丙,他奶奶的,许他放高利贷,就不许咱们放

    ,还强抢张孺的小妾,如今桐城还有谁看得起我们兄弟。该当放手博他娘的一回,即便不成也大不了去投那

    陕西好汉,人家纵横天下也数载,得快活数年是数年的福分,便是末了官府杀头,总比如此窝囊过活一世要

    强”

    “流寇总归是流寇,名声需不好听,总还是朝廷更体面。要是顺风顺水,咱就往大了干,要那安庆府招安给

    个官位,也尝尝衙门老爷的味道。”

    黄文鼎点头道,“这运筹之事都听汪兄的,起事如何个起法,汪兄要有个预计,我等也好早作准备。”

    汪兄长长出口气,沉静的说道,“咱几人分头打理,张孺要给些银子,咱们总要打造些兵刃器械,有些人有

    家室的,要给些安家银子留好后路。我负责往来联络各乡有心的兄弟,请文鼎兄带他们在城外僻静处练习兵

    刃。起事时间暂定在九月,到时动手先干了吴家、叶家、方秀才这几家有仇的,若是行事顺遂,再拿下县衙

    、县丞衙署…”

    ……

    “哒哒哒。”

    夜幕降临之时,庞雨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轻轻扣响县丞衙署侧门的门环。

    明代对官员十分体贴,所有衙门的后面都有给坐堂官提供的住宅,但大门都在二堂之后,如果有私人要拜访

    ,就得从大门、仪门、大堂、退思堂一路进去,门禁森严人多眼杂,十分不利于知县有些私下交易。后来便

    开始有人在后院墙上打侧门,朝廷虽然也曾严令制止,但最终败给了现实,很多县衙都开了侧门,也称为后

    门,后来的“走后门”一词便大致来源于此。

    也因为不合规制,县丞衙署这后门做得并不豪华,就与普通人家的两扇院门一般。扣响门环之后,门上的小

    窗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一张长着老鼠须的瘦脸。

    “在下皂班庞雨求见县丞大人。”

    那门子冷冷看着庞雨,既不动作也不说话,庞雨摸出个两三钱的银块奉到窗口前,“大半夜的扰了大哥清净

    ,烦请大哥帮忙通传一声。”

    门子伸手接了,依然愣愣的看着庞雨不说话,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庞雨心里暗骂几句,又奉上一两的水

    丝银锭。

    门子的神色这才有点变化,他声音低沉的道:“原来是皂班的庞皂隶,这些日都听人说你能言会道,懂的体

    谅大人苦心,是个知恩的人。看在这份上,那某便给你通报一声,在这儿等着。”

    “劳烦大哥跑一…”

    还没等庞雨说完,小窗啪一声又关上了,庞雨在门前呆了片刻,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八品官门前不知是

    几品,现在看来,至少比一个皂隶的等级高。

    不过庞雨在社会上混的时间不短,受人白眼的时候不少,已过了动气的年龄,遇到这种事便会用乐观的态度

    自我调节。

    摇头笑笑后,便在门前耐心等候,此时已在宵禁,夜色下的桐城万籁俱寂,侧门上的小灯笼轻轻摇晃,庞雨

    看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庞雨突然看入了神,仿佛自己还在前世的某个门前,那梆

    子声只是穿过时空传到他耳中。

    叽叽嘎嘎一阵响,将庞雨拉回了明朝的现实中,门页打开了半边,出来的却不是门子,庞雨借着灯笼光一看

    ,竟然是余先生亲自来了。

    庞雨连忙跟余先生见礼,“怎敢劳动先生亲自前来,罪过罪过。”

    余先生把门推开一些,请庞雨进门后问道,“庞小友午后方归,一路辛苦了,怎地晚间未在家中歇息。”

    庞雨听幕友对自己行程如此清楚,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在下奉县丞大人之命巡查各仓,因仓储是县里大事

    ,怕大人挂怀,特意早些向大人禀报一下相关情形。”

    幕友拈拈胡子笑道:“难得庞小友做事如此用心。”

    庞雨先奉上礼单道:“在下有亲友在乡下,带了些土产过来,在下也带来送与县丞大人品尝,还请大人不嫌

    弃。”

    幕友接过礼单一看,写的是小咸鱼一百五十条,便知道是白银一百五十两,如果是黄金就该是小黄鱼了。

    一百五十两白银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此时的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一年生活之需,明朝衙门是名利场,这笔

    银子不算多,但这毕竟是前任知县收刮之后,有这个数目是可以接受的。

    幕友点头赞许道:“庞小友有心,余某一定转交大人。”

    便叫那门子接了庞雨手中的大包袱,门子接过之时里面发出银块碰撞的叮叮声,绝非小咸鱼能发出来的,庞

    雨偷眼看了那二人,都是神态自若,就好像小咸鱼确实会如此。

    乘着门子去放银子的功夫,庞雨赶上两步到幕友身边低声道,“先生跟着大人在桐城三年,把桐城治理的蒸

    蒸日上,听闻先生十分清苦,在下代桐城百姓表示些许心意,明日请周姑娘带到府上,请先生万勿推辞。”

    余先生微微点头,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庞雨知道是防着那门子偷听,此次在出差途中庞雨在唐为民那里学到

    不少东西。

    门子这个岗位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要经手和过眼官吏最隐秘的交易,所以都是官员最亲近的亲戚担任。

    官员对他们的信任往往超过幕友,府邸中这些亲戚和幕友是互相监视状态,所以庞雨不敢此时给余先生打点

    ,果然那门子关门后又靠近过来。

    庞雨连忙离余先生远一点,原本还待余先生领着进去见县丞,却听余先生道:“县丞大人今日有些劳累,已

    经安歇了,各仓是何情形,由余某转告便可。”

    庞雨一听,果然如何仙崖所说,自己还没有资格进县丞的正堂,幕友能出来和和气气说几句话,已经是给了

    面子了。

    好在庞雨前世已历遍人情冷暖,如果这就是世道,那他就会适应这个世道,连委屈也不会有,当下也不争取

    ,只拿出两张呈文纸递给幕友。

    “那便烦劳余先生,小人已将相关情形写在此牒呈之中。大体而言,桐城各仓进出记录清晰,损毁有人证可

    查,仓储损失皆因地震所致,乃人力难以挽回。各仓防潮、防鼠、防盗措施完备,可见户房赵大人、唐大人

    平日间督导得力,然则人无完人,各仓仍存在修缮不力、新粮旧粮混放、仓廒老化等瑕疵…”

    余先生惊讶的接过文牒,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亮粗粗扫过,只见纸上抬头写着“巡仓备览牒呈”。

    明代县衙公文跟现代一样,区分上下和平级行文,用得最多的是“牒”,庞雨这样的下级向上行文称为“牒呈”

    。但庞雨粗略从唐为民那里学习了一下,显然并未完全弄明白,牒呈多用于请示,这样的汇报应该叫“申详”

    。

    但余先生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按庞雨皂班衙役的身份,轮不到他来写正式的公文,唐为民自然会给县丞提交

    牒呈。所以这份呈文只能算给县丞的个人汇报,余先生不打算纠正其中的格式问题。

    但他越看越惊讶,衙役大多粗鄙不通文墨,好多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而庞雨写的此文条理清晰,在文牒

    中将各仓分类罗列。

    余先生久在官衙,大概看看就知道里面的内容都是胡编乱造,但一个皂隶能把呈文写得如此清晰明白,确实

    余先生在公门中首见。

    整个行文四平八稳,捧了县丞的英明,奉承了户房的管理,把带队的唐为民吹得天花乱坠,末了还留了对隐

    患的分析,还一一提出改进意见。显得庞雨很有见解。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毛笔字构型确实不佳。

    庞雨将呈文内容大致说明一番,余先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这效果就是庞雨要的,不论做什么事情,想要

    做到出人头地,做人只是一个必要条件,做事本身才是充分条件。

    就以此次巡仓而论,巡仓只是经过,最后出来向安庆府的申详,才是巡仓工作的结果,而有了庞雨这份文牒

    ,就会减少幕友很大的工作量,幕友以后便会需要庞雨这个人,愿意给他安排更多差事,在与余先生的交易

    中,庞雨的价值便增加了。

    “夜深了,不敢再扰先生,请先生早些休息,晚辈先行告退。”

    庞雨故意用了晚辈自称,以拉近和余先生的距离,这次余先生果然没有再纠正他,显然他在心理上对庞雨的

    才能有更多认可,而不只是把庞雨当做一个投机的二傻子。

    略微寒暄几句后,庞雨便告辞出门,余先生仍在原地,接着微弱的灯笼光,看了手中的呈文纸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