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梦 作品

第二十八章 户房

    “唐大人早。”

    庞雨恭敬的站在戒石亭外,对着迎面而来的唐为民问好。

    回到桐城之后,唐为民便禀明县丞,将庞雨调到户房做事,今天是庞雨第一天上班,早堂一完便来到户房报

    到。

    “庞小弟来了。”唐为民还是那副极有亲和力的模样,“先与我去拜过赵司吏。”

    庞雨连忙应了,跟在唐为民身后前往户房。

    县衙虽名为六房,但实际上还会分出一些小的部门,比如承发房、架阁库、粮房、马房、铺长房等等,越大

    的县便分得越细。户房的位置是在左侧的第三位,排在吏房和礼房之间。

    户房的面积并不大,里面人却不少,堆满了各种账册。

    “眼看就要到八月,这几日你们几个书手,定要把各乡逋欠花户一一清出,都要像南塘里这般明了,上月便

    应做完的事,延了一月还未做完,转眼要收秋粮,堂尊到时比较钱粮,让户房拿花户名册,拿什么去交,哪

    一乡清不完,哪个书手就休想下值。”

    赵大人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在户房中训话,气氛稍有些紧张。

    唐为民轻轻咳嗽一声,待赵司吏看过来后道,“赵大人,庞雨今日起调来户房办事,属下特领他来拜见大人

    。”

    庞雨连忙按唐为民教过的那样跪倒,“小人皂班庞雨拜见赵大人。”

    赵司吏脸色一缓,虚抬手臂道,“起来吧,房中狭窄,就不正坐受礼了。”

    户房众人都站起来,好奇的打量庞雨,以前庞雨曾在户房帮闲,但很短时间就被退了回去,当时没人留意他

    ,但最近这傻子的经历颇有戏剧性,头上受伤开窍,两天就靠拍马屁得了县丞的看重,然后就出差了十多天

    ,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正因如此,衙门里面反而流传出更多版本的二傻子开窍故事。

    待庞雨起来后,赵司吏对着房中的书手皂隶道,“庞雨是县丞大人看重的人,那日大家也看了,确有真才实

    学,日后都是户房的同僚,大家要同舟共济。”

    赵司吏也不等庞雨表态啥的,便对唐为民道,“唐典吏你先带庞雨看些要紧的事项,下月一忙起来,也好上

    得了手。”

    唐为民轻声道,“属下领命,属下打算先让庞雨熟知《赋役全书》,因其记性甚佳,日后可随时备查,以免

    翻阅费时,如此是否妥当,还请大人示下。”

    赵司吏稍稍沉吟后道,“甚为妥当,如此正可尽其所长,不负县丞大人用人惜才的苦心”

    庞雨听这个意思,把自己当成了人肉检索,但不等他抗议,两个上官几句话商量完毕,随后便把庞雨安排在

    西南角落里,唐为民拿出一本不到两指厚的线装册递给他。

    庞雨把册子摆好,只见封面上写着“赋役全书桐城县”七个字。

    户房中各忙各的,庞雨随意的翻看起手中的《赋役全书》,原本他以为就是税收方面的规定和征收比例,谁

    知越看越惊讶。

    等到粗粗翻过一遍,庞雨感觉头晕脑胀,连连摇了几下脑袋。

    正好唐为民路过,见状劝道:“庞小弟不用着急。”

    庞雨苦笑道:“没成想如此繁杂,若是马上要用到,小人可真是记不下来。”

    “这是一县之赋税,桐城四十七里,各里更有各自情形,光看这全书,便是背下来也当不得用,不仔细做个

    两三年,更难说精通,是以万勿心急。况且近些时日正好有闲,大可慢慢研习。”

    庞雨有些奇怪,方才赵司吏还在催促进度,为何又说有闲,于是问道,“可是户房另有要事?”

    唐为民笑道,“不是户房,各房都不派人出门,因为代知县事杨大人即刻要来上任了。”

    ……。

    自从仓储巡查完毕之后,庞雨骤然拉升的人生曲线进入横盘整理期,因为七月底的时候,从安庆传来了代理

    知县将要履任的消息。

    目前的代理知县是宿松知县杨芳蚤,他已在安庆府述职完毕,宿松事务告一段落。杨芳蚤是崇祯四年进士,

    在宿松任上三年,虽说还在等待吏部正式任命,但高升的可能相当大,就在这个等待的空隙里面,安庆府安

    排他暂代桐城知县。

    杨芳蚤大概会代理到十月前后,县丞此时就不再有大动作,维持着县衙的日常事务,其他的典史、各房司吏

    、各巡检司、教谕、阴阳等等,也都等待代理知县就任,大家一起混过这段过渡期。

    就这样等到八月初二日,宿松知县杨芳蚤在安庆述职完毕,赶到桐城县正式代理知县,杨芳蚤与桐城县衙的

    人想法差不多,只是短暂代理桐城知县,连上任的仪式都没搞,略微拜访一下重要的乡官士绅,跟着就升堂

    办事。而桐城的人也知道杨芳蚤只是短期任职,地方乡绅在升堂见面之后也不过多与他走动。

    杨芳蚤不求出什么成绩,只要不出问题就好。所以他任何县衙的职位都没有动,一切维持原状,以保证县衙

    的正常运行,小小的桐城官场十分平静。

    面对这种情况,庞雨当然不会去考虑什么改换门庭,依然紧紧团结在县丞的周围。

    另外一边家里的资金链问题,在庞雨贪污和变卖无形资产的努力中,已经完全化解,关于聘礼的事情,刘婶

    还没给庞雨答复,她最近很少出门,刘家仙女倒是在街上拦截了庞雨两次,被庞雨一溜烟跑掉了。

    而杨芳蚤上任之后,果然不放告过堂,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今年的钱粮赋税,这是县衙一年中的大事,也

    是衙门各人的大事,下半年收成多少,便看着这一把了。

    八月是春税征收的最后一个月,月底就要开始征收秋粮,还要预征明年的部分赋税,以缓解明年的压力。朝

    廷考核地方官,首要一条就是钱粮征收,地方官征收不足定额八成,就不准许考满,不考满就没法升官。

    杨芳蚤虽然在桐城不存在考满的问题,但他绝不愿意这短短任期,而有任何污点被吏部记录在案,所以杨芳

    蚤到达之后,几乎把精力都投入到收税的准备上。

    杨大人在宿松三年,对这一套东西也都熟悉了,发下指令让户房准备钱柜、由票,各仓仓子预备仓房,又清

    理各乡各里以前逋欠钱粮,分批召集各处里长来县衙,当面给他们下达任务。

    杨大人八月四日第一天升堂,压根不说放告打官司的事情,就招来了春税逋欠最多的几个里长,务必要在秋

    粮开征前把欠账清理完毕,就算不能全数收齐,也要给下面施加压力,以免越拖越多。

    杨芳蚤是个略微发胖的中年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堂内堂外还都能听得到,他先就问了县丞关于春税的拖欠

    情况,县丞的地位从坐堂官又变成了佐贰官,稍稍有点失落,简短答复后便点了赵司吏详细汇报。

    户房赵司吏出列道,“各乡各里新派辽饷完数八成,春税只完七成,岁办矾课尚差十万斤,另差南京光禄寺

    司牲司马草银三千包计五十四两,南京定场马草五万五千包计九百九十两,内宫匠折银一百七十七两,内宫

    砖瓦折银一百二十三两,翎羽五万根折银六十二两五钱,光禄寺肥猪七十口,光禄寺绵羯羊三十五头……”

    “行了,本官知道了。”杨芳蚤赶紧挥手打断,大明税收既有折银又有实物,户部是主要的,工部、太仆寺等

    也要收取一部分,内宫各衙门更是各有收入项,并且没有税收部门统筹安排,由各个地方各自完成收取和运

    送,地方一个县有时候交两千两银子,要送往二十七个不同仓库,其复杂程度连后世的明史专家也头痛不已

    ,更不用说当时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胥吏。

    安庆府这地方还算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安庆府不供应藩王,在南直隶又属于不太富庶的地方,没有金花银这

    一项,但本色的漕粮、草料、牲口、野味、矿石等等是不少的,有些是运往京师、有些是运往南京,每项都

    不多,但项目十分繁杂,而府和县两级还要征收自己的费用,也是摊派在各项税收中,更增加了复杂程度,

    为了防止有所遗漏,还专门制作《赋役全书》,也就是庞雨学习的那本,就难怪他要头晕脑胀了。

    杨芳蚤在宿松当了三年知县,知道要是等户房司吏一一说起来,得耽搁不少时间,他也根本没工夫去清理那

    些不重要的事项,反正天下没有几个县能把所有税都完全缴纳的,最要紧是辽饷,然后才是正赋,俗称旧饷

    ,其他那些不重要的衙门,拖欠就拖欠了。

    于是他直接道:“其余不论,旧税和辽饷必得如数交齐,尤以辽饷为重。哪个里欠得最多,今日便先比较哪

    个里长。”

    赵司吏立即道:“南塘里逋欠花户最多,有些刁滑花户,甚有去年逋欠亦未结清,名单开具在册,里长和册

    书已传在堂下。”

    “把人带上来。”

    知县话音一落,后面几个百姓模样的人就在往前移动,庞雨早有准备,一个箭步冲到南塘里里长身边,拿住

    他的手臂。

    那里长不见如何慌乱,看衙役纷纷过来赶紧道,“各位公爷,小人自己寻得路。”

    庞雨也不理会他说话,牢牢抓住他手跟着到了堂上,这样他就站在堂中靠前位置。

    何仙崖最近不停的跟庞雨吹风,一定要发挥身在户房的优势,抓住秋粮征收的机会,下半年吃肉还是吃草,

    就看这两个月了。

    庞雨估摸着,杨芳蚤对桐城并不熟悉,短期代理若是要平稳过度,应该会依靠固有的体系,也就是说还是倚

    重县丞,所以庞雨尽量站在前排,县丞安排差事的时候能先看到他。

    那里长不等庞雨踢他,主动跪倒在堂下。赵司吏拿着一本册子过来,开始跟杨芳蚤一一汇报南塘里的刁民,

    司吏问一个,里长和册书就出来说明情况,光这南塘里就说了一个时辰,欠税的人里面既有缙绅士子,也有

    穷苦人家,说到缙绅士子时,赵司吏和杨芳蚤都很有默契的不往深处追究,完了时才说到积欠最多的几家民

    户。

    问到最后一家时,里长辩解道:“那花户下只有一丁罢了,却不是小人催缴不力,而是那户主都痨病缠身,

    还请大人体谅。”

    杨知县拈着胡须,“人皆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民间疾苦本官自知。但完缴钱粮乃是百姓本分,本官若饶了

    他,其他花户有样学样,上官考成只认粮税,届时谁人体谅本官。这花户生病只年余,但户房说他积欠已有

    三年,没有哪次痛痛快快能交清,不是刁民谁是刁民,此次若还是拖赖,这衙门如何行事。终归说来,还是

    你这里长催缴不力,人来,抓里长和册书站笼半日!”

    杨芳蚤说完也不发牌,庞雨跟几名衙役一起,把里长和册书押送到八字墙,那里长既不告饶,也不需衙役推

    搡,主动的便到了八字墙外边。

    里长不见如何害怕,对着八字墙的一堆人吆喝一声,“代笼的过来。”立马就有七八个人凑过来。

    里长熟练的道,“站半日。”

    “七钱银子。”

    “滚开些,你当老夫不知行情,说实价。”

    另外几人推开乱喊价的那人,几人开始杀价“三钱五分。”“三钱二分”“三钱。”

    庞雨颇有兴致的看着他们谈价,八字墙这里有不少帮人代板和代笼的人,明代很多刑罚都可以花银子找人代

    受,庞雨以前接触过各种市场化,教育住房医疗啥的,刑罚市场化是首次见到。

    正看得有趣时,突听一把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大喊一声。

    “九分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