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采 作品

第56章 第 56 章

    “是齐老太爷。齐老太爷前去安抚寒门考生, 却被那些人从高坡上推下来,摔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恐要不成了!”

    话音落在项宜的耳朵里, 耳中乍然一痛。

    齐老太爷临行前, 她和谭廷还专程去看了他老人家,还说起了领水发生的混乱之事,他老人家只道放心, 说出不了事。

    怎么还是... ...

    项宜脑中空了一时,急着问了一句, “所以老太爷到底怎么样了?”

    春笋摇了摇头, 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厅里有人声音压着, 却又没完全压住地说了一句。

    “也不知道假惺惺装些什么?到底非我族类,心中有异。”

    这话阴阳怪气十足,项宜看了过去, 看到了李三小姐本来姣好的面孔, 在刻薄的神色里扭曲了几分。

    项宜没有说话, 亦不想同这样的人理会。

    她一心想着老太爷出了事情,老夫人在家得到了消息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老两口的一儿一女都不在京城,海东齐氏的族人在京为官的也不多,眼下出了事, 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

    项宜想着这些,就有些坐不住了,神色露出几分焦虑。

    但这焦虑落在有些人眼中, 却有些不一样的意味。

    尤其李三小姐。

    她初初看到项宜的时候, 其实甚是惊讶。

    她以为能拿着婚书自己上门的女人, 必是粗鄙不堪的人, 却没想到竟生的端庄秀美, 落落大方。

    但若不是项氏没脸没皮地挡了她的道,说不定她当时就嫁进谭家了,哪有后来夫婿坠马摔断腿成了废人的事?

    当下齐老太爷的事情传来,见这庶族出身的项氏果然坐不住了,她心下总算痛快了一下。

    但这一点痛快,是不足以抵掉她这几年难过的日子。

    这会见着苗氏和秋阳县主又要给项氏解围,将她叫到了新生儿旁边,还将孩子放到了她手边。

    李三小姐哼了一声,似若无意地同各位世族的女眷说了起来。

    “齐老太爷这样的人,桃李满天下,那些人可怎么舍得下手?他们待齐老太爷都这般态度,对我们这些寻常的世族子弟,还不知恨到什么地步?说不定便暗地里使阴招,咱们可得小心,被害了也不知道。”

    这话落地,众人的目光紧随着也都落了过来,而项宜的手指刚刚碰到小婴儿的手。

    项宜知道苗氏和秋阳县主都不会介意,可还是在这话里,冲着小孩子笑了笑,慢慢将手收了回去。

    李三小姐越发得意起来,说得话也重了起来。

    “那些卑劣的庶族心里不知藏着怎样毒辣的心思,便是科举中第做了官,也必是贪官污吏吧... ...”

    越说越有所指,在座的谁不知道项直渊便是庶族出身的贪官,而谭夫人项宜就是项直渊的亲女儿。

    秋阳县主第一个看不过去了,但她还在坐月子,嬷嬷不许她出内室,而苗氏因着出身小世家,素来不怎么在这些大世族的女眷面前说话,此刻一愣。

    不想却有人在这时走了进来。

    “是我来晚了,只是怎么一进门,便听见些厉害的话?”

    她说着,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最后看到了李三小姐身上。

    “在说什么呢?”

    项宜不认识此人,只见她年纪比她们稍长,穿着件秋香色绣万字纹的对襟长袄,眸色冷淡中暗含几分威严。

    但项宜却突觉此人眼熟,再听那李三小姐和李家众人上前叫了她一句“二嫂”,一下明白了过来。

    原来此人是槐川李氏的宗家二夫人,但她还有个本来的身份,是灯河黄氏的二小姐,黄四娘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黄二娘。

    槐川李氏的宗妇在槐川老家,而京城的一应事宜,都是二夫人黄二娘打点。

    在座的槐川李氏的女眷敬她,项宜却在明了她的身份之后,沉默了一阵。

    彼时在船上,很显然林姑母是要将黄四娘和那位大爷撮合在一起了,但最后也没能成。

    黄二娘是黄四娘的亲姐姐,也许也想让妹妹嫁到谭家... ...

    项宜知道自己早晚是要走的,无意久占那个位置。

    她一时没说话,李三小姐却在想到什么之后,跟黄二娘说了一句。

    “我是在为齐老太爷抱不平,顺便提醒大家小心些,免得被庶族的人害了。”

    她料想黄二娘必然会向着她说话,黄四娘跟着谭家的船上京的事情,她可是听说了。

    众人也都看着黄二娘的态度。

    谁想黄二娘忽然笑了一声,转头问了李三小姐一句。

    “要是照三妹这么说,以后咱们也别上街了,街上许多酒楼茶馆绸缎铺子,可都没法进了。”

    她笑着说,这话说完,李三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愣在了那里。

    而黄二娘又说了一句更加明白的。

    “两族都是□□凡胎的寻常人,谁又想赔上自己去害旁人呢?”

    她这话几乎是把李三小姐方才的言语,原原本本驳了回去。

    李三小姐在婆家日子不好过,大多时候都是黄二娘帮衬她,眼下黄二娘这么说了,她想反驳都张不开嘴了。

    李氏的族人也都不好再说什么,纷纷闭了嘴。

    倒是项宜一怔,向黄二娘看了过去。

    她看过去,恰黄二娘也看了过来,冷淡眸自不知何时转成了柔和,跟她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一边。

    苗氏连忙上来,把话题扯去了一旁,这事暂时消停了下来。

    洗三礼自是一番热闹,李程允和秋阳县主的儿子嗓门洪亮,嗷嗷哭了好几声。

    一众女眷都在一旁,看着着新生的小儿笑。

    这时项宜听到有人在树丛后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去,树丛里站着的正是黄二娘。

    项宜上前跟她行礼,正要谢她一句解围之恩,她却先开了口。

    她声音不大,但稳稳当当落在项宜耳中。

    “舍妹年纪小不懂事,家父又一味听从伯父安排,小妹亦不知推拒。项氏夫人大人大量,没有同她计较,让她难堪,二娘心里甚是感激。”

    和项宜所想完全不同的是,黄二娘自听了胞妹黄四娘脸色尴尬地说了船上的事情,不禁后怕连连。

    若是项氏是那等心思深沉的妇人,此番稍稍使些手段,就能把四娘的名声毁得一干二净,让四娘从此委身作妾,也不是不可能。

    可项氏完全没有,反而在骚乱中救了六娘一命。

    这是何等人品?

    黄二娘当时就训斥了妹妹,又将这人情牢牢记在了心中。

    此番洗三礼,黄二娘也猜到以李三小姐的气量,今次必然要与项宜不痛快,只是有事绊了她一下,这才来晚了。

    她正正经经谢了项宜,甚至要给项宜正经行上一礼。

    项宜只觉对黄二娘也好,六娘也罢,不过是凭着本心为之罢了,当不得大礼。

    她连忙扶了黄二娘,“二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小事罢了。”

    她越是这样的气度,黄二娘越是打心里起了敬佩之情。

    不过她还是给项宜好心提了个醒。

    “齐老太爷的事情我亦听说了,接下来几日夫人只怕不好过,也不晓得这般什么时候是个头。”

    项宜暗暗叹了口气,谢过了她的提醒。

    有李家的女眷找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个从严寒中走出来的春日、一些温暖的东西。

    但两人谁都没有多言,仍旧是不甚相熟甚至根本不认识的李夫人和谭夫人。

    洗三礼很快就结束了,秋阳县主也累了,小婴儿苦恼了一场,这会也靠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众人渐渐散去,项宜也辞了秋阳县主,苗氏一直将她送到门外。

    “今日人太多了,我改日再请你过来玩。”

    项宜到了门前,却没见到谭廷的身影,只见到正吉匆忙赶了过来。

    “夫人,齐老太爷出事,大爷怕齐老夫人也出了事,临时赶去了京外的齐家,夫人先坐车回家吧。”

    项宜点头。

    只是众人的马车是排着队离开的,他们都是结伴而来,或者相互认识,有说有笑地一起返回,项宜不便插队,就在一旁等着。

    ... ...

    谭廷匆忙去了一趟齐家,老夫人得了噩耗人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但她仍旧强撑着,“老头子还没两只脚都踏进鬼门关里,我总不能在他之前死了,都放心,我撑得住!”

    谭廷见老夫人这般,心下一阵敬意。

    他帮着齐家安排了些人手,又派了自己的人手,赶去了老太爷出事的地方,眼见着天色不早了,就急急忙忙奔马赶回了京城。

    他琢磨着李家的洗三这会可能刚散,直奔李府去了。

    他到的时候,果然刚散场,众宾客正陆续离开。

    牵了马从人群里走过去,正要找人问一下妻子在何处,就看到了站在墙下的妻子。

    旁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落单等候在了墙边。

    那些世家女眷也都看到了她,但她们谁都与她不相熟,谁都没有上前跟她哪怕打个招呼。

    她们只极快地看她一眼,便又都回过了头来,小声议论着。

    有说着身份之间的差别,也有说起她作为项家女的名声,还有人说起她曾拿着婚书上谭家的门... ...

    一阵风吹过来,将她耳边的碎发吹落下来,她这才微微动了一下,安静地抬手将碎发挽了上去。

    谭廷心下蓦然一酸,快步逆着人群向她走了过去。

    众人也都看到了他,不免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不少人短暂地停下脚步,向着两人看了过去。

    项宜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大爷... ...”

    话音未落,谭廷大步走上前来。

    众人都等着看谭家宗子要如何对待项氏。

    却见他解下披风,径直裹在了女子的肩头,恰在这时谭家的马车也从后面跟了过来。

    他拉着女子的手,携着她一起上了马车。

    路上一时间没有了谭家夫妻的影子,众人的三三两两嘀咕的声音肃然一清,又都相互对看了许多眼神,才在意外之中,陆陆续续上了自家的马车离开了。

    ... ...

    谭家的马车里。

    “大爷怎么赶回来了?”

    谭廷没有着急回答,抿着嘴低头看了看妻子,见她神态平和,还想着问了他一句“老夫人怎么样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

    “老夫人没事,还撑得住。”

    项宜又问起了老太爷的情况,谭廷没有回应,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又从那么高的坡上摔下来,谁也说不好。

    反倒是推他老人家下来的人,竟消失在了人群里,找不到了。

    恐怕不是官府无能,而是此人本就是有目的而来,就算老太爷身边有不少官兵保护,却还是让人趁乱得了手... ...

    这一闹,局面更加复杂了。

    谭廷默默握紧了妻子的手,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在说话,乘了马车返回谭家老宅。

    前去安抚考生的齐老太爷受伤的事情,已经能在街头巷尾听到一二了。

    而路上恰好发生了拥堵。

    有间客栈突然将住在里面等待科举的寒门书生全都撵了出去,说以后再不做庶族的生意了,有钱也别想进来。

    书生们全都聚在门前闹起来,掌柜的振振有词。

    “我们是世族的产业,你们连起齐老太爷这样的大儒都要下手,就别怪我们与你们划清界限!”

    客栈门前堵得水泄不通,有吵闹的有看热闹的,更多的是议论纷纷。

    原本只是伏在水下的矛盾,却被接连的浪头,一波又一波地翻了起来。

    双方皆有各自立场,谁都不肯让谁。

    若说之前还是庶族单方的骚动不安,眼下双方都皆有此感,敌对了起来。

    谭廷越发握紧了项宜的手。

    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项宜禁不住抬头向男人看了过去。

    他像那天在齐老太爷家中一样,几乎是用唇语的、极其轻声地,同她说了两个字。

    “没事。”

    项宜心头忽的一热。

    车外喧闹不安,车内却有种安定的气息在慢慢流淌。

    *

    此事一出,翌日早朝又各执一词起来,要禁考这些寒门书生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太子皱眉,却一时间没有言语。

    皇上问了林阁老一句,“林阁老如何看?”

    首辅林阁老留了美髯,一把年纪胡须头发还是黑亮的。

    他半垂着眼细细思量了一阵。

    “臣亦觉得不该将他们逼上绝路,但齐老大人这般,必然是不能安抚了,也不知道什么人还能去安抚。”

    林阁老倒是沿用了之前太子的意思,但是接下来,如果还要继续安抚,那么让什么人去的问题,又重新绕了过来。

    当朝确实没能论出合适的人选。

    毕竟齐老太爷出了事,世庶之间更加紧张,谁又愿意去冒这个风险,安抚庶族,为庶族说话?

    ... ...

    下晌,东宫太子书房。

    顾衍盛和徐远明以及其他辅臣都聚于此。

    太子还是持有之前的观点,不想朝廷开了禁考庶族的路。

    “还是要派人前去才行。”

    徐远明上了前。

    “臣愿意去。”

    徐远明既不是庶族也不是世族,他是军户出身,通过举荐又科举,才到了朝中,又是太子近臣,总也有些分量。

    但也有辅臣提出了疑问,“之前齐老太爷前去,其实是代表世庶两方态度,若是只有徐大人前往,只怕这层意思要差一些。”

    两族越闹越僵,只有一方现身,着实不能完全说明朝中各方的态度,那些书生不如寻常百姓好说话,徐远明去了,可能还是会让他们不安。

    但身份能代表世家的,愿意在这中危机时刻前去的,恰就在京中的人,掰着手也找不出来了。

    太子提了一个人。

    是黄六娘的父亲、灯河黄氏的黄三老爷。

    灯河黄氏是大世族,黄三老爷也为官多年,颇有些官声,眼下就在京城。

    可下面有辅臣摇了摇头,“臣已经去探过黄家的意思了,那位黄大人倒是愿意去,可是他宗子长兄却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之前便写信让他不要出京。”

    这话一出,太子便不禁冷笑了一声。

    “这些世家的权柄真是够大,连朝廷都支使不动朝廷的官员,反倒要看他们的意思。”

    这便是他为何肯为庶族发声的原因。

    没有了寒门出身的官员,满朝都是世家的子弟,才是朝廷最大的隐患。

    顾衍盛一直在旁没有出声。

    他倒是有个人选在嘴边,但在这般紧张的情形下,顾衍盛也只是想了想没有开口。

    那谭家大爷谭廷毕竟是谭氏一族的宗子,真的敢去蹚这趟浑水吗?

    若是谭廷出了事,宜珍又要怎么办... ...

    顾衍盛一时没有开口。

    他想除非谭廷自荐,不然他亦不便提出。

    但谭廷尚在补官之中,又怎么会自荐这等不合的差事。

    可没有能代表世家的人,只徐远明一人,并不能成行。

    书房里一时间陷入了黑云压城一般的寂静之中。

    太子重重叹气着捏了捏眉心。

    恰在这时,有太监疾步上前,骤然打破了这寂静。

    “殿下,有人递牌子求见。”

    顾衍盛眼皮莫名一跳,太子问了一句。

    “是何人?”

    “回殿下,是清崡谭氏的宗子、谭廷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