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三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平日里只是弹指一挥间,但此刻却漫长犹如一个世纪。
黑暗的、只能听到涛声的船舱内,温简言咬着牙,低着头,阵阵发晕的视野里是牢牢覆在身上的雪白被子,热汗从额头上淌下,滴在布料上,飞快晕开成模糊的湿痕。
一个一个的水环倒映在眼底,加速了他的眩晕。
青年的手掌紧紧捉着被角,像是生怕它掉下去,指尖因用力而发了白。
最后、一分钟。
要结束了,要结束了。
在镜头无法捕捉的角落,温简言的腰身反弓,像被拉开的弦一样紧绷颤抖,急力地向后退,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前方的暗处伸出来,牢牢捉住他,箍着他,那苍白的手背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刺眼,冷如大理石般的指尖深深压入青年被热汗浸湿的红热皮肤,留下几l道艳色的指痕。
最后十秒。
只剩最后十秒。
时间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往前挪……
三、二、一。
倒计时结束。
在时间结束的瞬间,船舱内再次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恭喜主播完成公开任务:对着直播镜头进行不短于三分钟的自我介绍。”
【奖励积分:2000】
在播报尚未结束之前,就已经被温简言最快的语速打断:“……关闭直播。”
他的嗓音沙哑压抑,有种刻意为之的平静,尾音刚刚克制不住地带上颤意,就被立刻咬回了牙齿间。
“您刚刚开启直播三分钟,确定关闭直播吗?”
系统再次确认道。
“……对。”温简言低着头,肩膀因深呼吸而上下起伏,没有情绪的声音像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一样,“关闭。”
“好的,直播间已关闭。”
和一开始梦魇承诺的一样,这次的真人秀的确是能被主播随时和关闭开启的,在收到主播命令之之后,直播间很快就断了线。
事实上,不仅只有【诚信至上】直播间是这样。
绝大多数的高级主播、和所有的梦魇前十都在自我结束完毕之后关闭了直播——毕竟,现在可是晚上十二点多,既然梦魇给出的公开任务已经完成,他们也并没有那么急切的赚取积分的必要,自然也没有在夜间继续直播必要。
但是,中底层主播却不是这样。他们的直播任务时长更长、对积分的需求也更高,自然会抓紧这些大主播下线的时间,卖力吸引观众,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私密悬赏。
大主播的直播间关闭之后,观众们仍然意犹未尽。
“啊啊啊,我还没有看够呢,怎么就结束了!!”
“呜呜呜我的丹朱老婆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我要是能天天看到她就好了!”
“三分钟真的太短了太短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好不甘心!”
“我也是……妈的梦魇真的太贼了!就知道怎么吊我们胃口,开哪个会员可以有主播开播提醒啊?”
“可惜今天榜一没开播……对了,榜一上一次直播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知道,不记得了啊。”
除了关于梦魇前三的讨论之外,白雪提到温简言这件事,也在他的许多忠实观众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还是白雪第一次主动在自己的直播间里提到其他主播吧?”
“应该是,我是他老观众了,我反正没印象他以前做过这种事情!”
“哈哈哈,感觉有点意思……等我明天发个悬赏玩玩!”
自然,温简言在这次直播中表现出的异常状态看,也被他直播间地观众们充满疑惑地提及。
“说起来,匹诺曹刚刚究竟怎么回事?”
“身体有那么不舒服吗?真不舒服的话为什么不让梦魇治疗?”
“但不得不说,这个主播受伤不适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有冲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开播,我要发个自残的悬赏……嘿嘿嘿。”
“呃,前面的辫太醒醒吧,你也不想想人家多大的主播,一天能收到多少打赏,能让他接的私密任务是你发的起的吗?”
三分钟的真人秀时长虽然很短,但还是提起了观众们持续观看的性质。
在等待开播期间,部分观众被分流到了正在进行的前十争夺赛上——现在前十争夺赛已经进行到了第一个关键节点,死亡数已经开始大幅飙升。
也有一部分观众意犹未尽地点进了那些尚未关闭的中低层主播直播间内,开始行驶上帝的权力,使用积分发送悬赏任务,以满足自己或稀奇古怪、或血腥残忍的癖好。
屏幕上,真人秀的巨大标语仍在悬浮。
下方是标示牌:
【公共任务一已发布】
【完成率:99.99%】
【公共任务二正在准备中……】【发布倒计时:12:00:00】
幸运号游轮船舱内。
阳台外,黑暗的海洋看似平稳,海平面下却暗藏汹涌,涛声阵阵,汹涌的浪声在房间内回荡着,将其他的所有声音吞没殆尽。
海洋湿润的水汽被压缩在小小的房间内,空气的密度极大,像是浸饱了水的海绵,稍微一挤就会能让水渗出、滴滴答答地流淌而下。
温简言将后颅死死压在枕头上,海面上没有一丝光线,无穷无尽的黑暗像是稠密的水一样裹着他。眼前什么都看不到,耳边什么都听不到。
身上的布料是如此沉重,摩擦在皮肤上带起一一阵阵强烈的电火花,激发出比刺痛更恐怖的感触。
不行……
要……到——
……!
眼睑内侧火光四射。
最后关头,温简言只能用尽全力扭头,狠狠咬住枕头边缘,将鼻腔内的闷哼全都硬吞回去。
船舱外,阵阵涛声渐渐平息,似乎逐渐变得平稳下来。
温简言手指痉挛,吐息混乱,半张脸仍然深深埋在枕头里,耳边的蜂鸣尚未过去,大脑仍然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包括布料沙沙声。
巫烛不知何时钻了出来。
他侧躺着,手撑着头,舔舔唇:
“很好吃。”
温简言:“……”
巫烛倾身凑近,流水一样的黑色长发倾斜而下,落在枕上。
“怎么样,我从你留下的杂志上看到的。”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落在温简言滚热的侧脸,将被汗水沾湿的黑发拨开,声音愉快:
“你喜欢吗?”
温简言:“…………”
他的指尖抽动了一下,下颌猛地绷紧了。
“应该喜欢。”
没有任何羞耻心的神自问自答道。他说话时用的语气十分寻常,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若有所思地总结道,“你速度比上次快。”
“…………………………闭嘴。”
温简言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巫烛皱皱眉。
对方的反应和杂志上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所以……”
“我说了闭嘴!!”温简言猛地抬起头,浅色的眼珠湿润,睫毛黑而长,愤怒让他从脖子到脸孔都充血涨红起来,“听不懂吗?!”
这下轮到巫烛不说话了。
“……”
他眯着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类,眼底带着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细微动摇。
那种动摇,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着迷。
就是这个样子。
真漂亮。
那蓬勃欲发的张扬生命力,无论是大笑着、挣扎着、还是愤怒着,所有的情绪全都鲜明至极,还是像是要从每寸皮肤中破体而出,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就像时刀刃一样有攻击性,令他一时有种疼痛的错觉。
不,不全是错觉。
胸口处被刀刃切开的地方隐隐鼓噪。
那是巫烛第一次鲜明感受到“疼痛”的时刻。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黄铜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他被本以为早已收入囊中的所有物无情背叛、曾经的支配地位被瞬间颠覆,眨眼间,他就从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变成了被镣铐绑缚的阶下囚。
明明是个人类,但却虢夺窃取了神的权柄。
但在愤怒之外,更多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激动。
因陌生事物存在而感到新奇的兴奋,被势均力敌者挑战威胁而激起的战栗……
这些本不该存在的情绪像是一点细微的火苗,在冰冷死寂的胸腔深处无声点燃——
他第一次【看到】了温简言。
随着时间推移,一片又一片的灵魂碎片回归身体,每一片碎片的记忆都会汇入巫烛的身体,让他的灵魂逐渐完整壮大。
将那所有的繁杂记忆全部统筹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但是……
没错。总的来说,巫烛的确“记得”。
有时是从精神病人的贪婪的眼睛向外张望,有时是从懵懂本能的自己身体之中静静观察——每个碎片的记忆都是他的记忆,每片碎片的双眼都是他的双眼。
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个人类。
看他虚与委蛇,看他巧言令色。
脸上挂着面具,舌尖淬着鸩毒,将他人轻易玩弄于鼓掌唇舌。
是的……他开始被吸引。
他开始好奇,开始探究。
也正因如此,巫烛才会在挣脱衔尾蛇的束缚、在对方生命垂危的时候趁虚而入,一鼓作气将对方的身体灵魂全盘占有时,选择了向后退一步……在自己明明地位占优的情况下,选择同意对方那明明对自己毫无益处的赌约。
包括之前被对方邀请时,他居然放弃了唾手可及的享乐。
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更奇怪的是……
这感觉似乎,并不算太糟糕?
巫烛侧撑着头颅,一眨不眨地审视着对方。
涨红的面孔,因泪意而明亮的双眼,以及眼底跳跃的愤怒。
冰冷的胸腔深处,陌生的情绪再次鼓噪——咚咚、咚咚——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这张不驯的脸上还会出现什么表情呢?
这条虚伪的舌头还会说出什么话语呢?……邀请?亲昵?辱骂?谎言?
巫烛倾身。
似乎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
人类仍在发怒:
“——我上次的提议仅限于上次?懂吗?”
对方呼吸急促,咬牙切齿。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他妈的,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第二次——我这次喊你来是有正事要说,不是和你做——做这种事的!”
“总之,”
温简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最近都不准备下副本,你那边最好也消停点,我不确定它最近这些动作究竟是为了针对谁,但一定不怀好意。”
“还有,你是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主播空间中的?直播就算了,但梦魇究竟在做什么?它发现你了吗?你做了什么?”
温简言一怔,垂眸陷入沉思。
“等等,还是说,它是故意的?”
巫烛的视线定焦。
那从未消失过的吸引力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像是黑洞吸引着行星,质量牵引着质量。
他继续倾身。
忽然,温简言意识到对方离自己似乎有点近……不,是太近了,简直就是近在咫尺。
他心下一颤:
“喂,你要干什么——呃!”
冰冷柔软的东西在嘴唇上擦过,轻轻印了一下,然后一触即离。
“?!”
在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之后,温简言瞳孔猛地一缩。
但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巫烛已经退了回去。
“……”
温简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往后仰,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对方——明明刚刚才被做过更出格的事,但似乎这件事反而让他难以置信。
沉默的时间像是被无限制拉长,整个船舱都被黑暗笼罩,安静的房间内只能听到海浪均匀的声音。
反倒是巫烛率先打破了死寂,他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你继续说。”
僵局被打破。
温简言似乎这才终于缓过神来。
“你……你……”
能言善辩的骗子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第一次因不受控制的事情进展而感到茫然无措,甚至罕见的有些张口结舌。
“你怎么……为什么——”
“嗯?”
巫烛撑着头,神情和刚刚藏进被子里时一样坦然。
“哦,这个,”明白温简言在问什么之后,向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异神回答得十分直接,几l乎不假思索,“没有为什么,我想做便做了。”
温简言:“………………”
他垂下眼,久久沉默之后,他抬起眼,一字一顿地问道:
“杂志在哪?”
巫烛:“?”
“别装傻!”看着对方习惯性地摆出那副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无辜模样,温简言脸色阴沉,咬牙切齿,“让你学这些东西的杂志在哪?”
他抬起手,重重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恶狠狠道:
“还给我!”
“我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