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蛋挞 作品

第21章 心脏缺失的超级士兵

季也穿着白大褂,捏了捏鼻梁。

他两天没有见到陆之淮。

那时候,他明白两人之间存在误解,本着有嘴就要说的道理,季也把自己当年的计划说出来。

“当时……我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季也揉了揉额头,有点无奈,“所以只能那么做,海水是不是特别冷,之后呢,你发生了什么?”

原本以为误会说清楚了就会好,季也顺着毛,原本是想安慰一下可怜兮兮的大猫,但季也没有想到,对方听了,心情好像并没有变好,而是更加糟糕。

薄唇一瞬间抿的板平,喉结滚动,人造人冷淡的眉眼垂下。

冰雪雕琢成的人造人,面对死亡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但那一瞬间,季也竟然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恨。

他沉默的看着季也,好一会儿,拿起门后挂的外套出了门。

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不久前,克莱尔扛着浑身是血的对方出现在别墅。

人造人双眸紧闭,双腿和双手都有不同程度的曲折,腹部的伤口几乎能看到内脏,闪着焦黑的电流,仿生血肉混合着沙子,模糊成一片。

季也怔在原地,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几乎无处下手。

克莱尔抬着手臂,被电的轻嘶一声。

他看着神色疲惫的季也,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话,但又不知道怎么跟季也解释,他们头儿好像精神出了点问题。

最后只能含糊道:“就……出了点意外。”

真的是个意外,因为克莱尔无法联系这件事发生的逻辑。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b1基地每个月都会组织一次大型巡逻,由机械军团组织,目的是清除周边异种,也是搜寻物资。

这件事普通人也能参与,这很危险,但作为西北地区最强大的军团,又有陆之淮这个谁也不叼的存在,风雪季里,b1基地有能力负担这种稳定。

不过这种稳定当然是相对来说,风雪季的人命不值钱。对比起其他在异种潮里不断挣扎,朝夕湮灭的基地,又或者那些以活人为诱饵的基地,b1基地普通人过的已经很好。

所以克莱尔不理解这件事发生的逻辑。

被巡逻队告知这件事的时候,克莱尔正带着队回城,他匆匆过去,正看到他们的上将站雪地里,雪落上他的肩章,浅浅一层。

他侧着头,很安静的听什么。

他面前跪着一个老头,衣服上脏兮兮的沾着泥水,在大声的哭,哭的捶胸顿足,哭的把头埋进雪地里砰砰的磕,哭的恨意滔天。

他说:“恨啊,我怎么不恨,我恨死你们了,那是人命啊,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那是个枯瘦的老头,他已经六十多岁了,经历过人类的黄金年代,在全球变异前,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小学保安。

异种侵入后,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在逃亡中,亲人也大多都死了,只剩下一个从前认识的学生,身体不好,被他当成小孙子养。

巡逻队说,他是个挺乐观的老头,没什么能力,但每天趁着对着出行,会自己在雪地里扒一些吃的,或者种一些菜。

他很善良,有时候四周的居民有什么困难,他自己少吃一口,也愿意分给别人,就是有个小毛病,总爱唠唠叨叨,说这里不对那里不对。

b1基地没有外面那么乱,但也早已经适应暴风雪的肆虐了,对他的话既觉得可笑,又有种不明缘由的隐约认同,干脆置之不理。

没人搭理他,他就生活在自己营造出的理想国度里,以为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直到他跟着兵团出了次任务。

风雪季里,基地的大部分战斗其实都依靠军队,但也有强壮的普通人自发组成雇佣兵团,到外面寻找物资。

老头的邻居病了,他心软,就把攒的口粮都给了出去,到最后没办法,只好跟着雇佣兵团出去一起行动。

他们运气挺好,捡到了充足的食物,又很差,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异种。

进化后的异种,身上延伸出的触手有树干那么粗,一个机械军团的士兵遇到也不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据说老头的表现英勇极了,他活到了这岁数,并不怕死,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给其他人换取求生的时间。

但谁也没想到,他的学生会因为担心他跟了出来。风雪季没有真正的幼崽,佣兵团也没有注意这个一直远远追在后面的崽子。

直到他跑着,不小心摔倒暴露,在雪地上乱爬,求人拉他,却没一个人愿意为他停下,逃的飞快。

老头当时在人群里被挤着往前,怀里还带着给他捡的食物,离得远,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一口一口被啃噬殆尽,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学生。

回来后愣了几天,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变得沉默很多,不再整天待在基地里,而是开始跟着出任务。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精神出现了问题,腿断了一条,但一直没死,总是逢人就问,疑惑的说:“当时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人拉他一下呢?”

说的多了,大家开始嫌他烦,不爱听他讲话了,见到他就避着走。

他就开始自言自语说:“我们这是怎么了。”

说着说着,人就疯了。

“所以他这是……”看着那个哭着哭着,开始拉陆之淮裤腿,说恨他的枯瘦手指,克莱尔额头上滴下冷汗。

巡逻队看着他,冷汗也下来了:“长官,就是……疯了。”

事实证明长官确实疯了。

两名士兵不约而同的浑身开始发毛,眼睛死死盯着雪地正中。

陆之淮侧身站在雪地里,头发上结了冰,他的裤腿被抓着,鼻梁高挺,看不清楚表情。

有黑色的潮水自他身后翻涌而上。

良久,他拨了拨肩头的雪,又点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克莱尔惊疑不定看他的背影,不放心,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着他开车出了基地,方向明确,直奔异种潮。

他头铁的很,专门往异种潮里钻,克莱尔粗略估计,那天下午西北之地的异种至少被他杀了近千只。

到最后,已经成机械性动作了,杀戮让他空白的情绪罕见的生出愉悦,诞生出操控钢铁能力的机械人,微眯着眼,手起刀落,比疯子还像个疯子。

克莱尔吓成傻逼。

他费尽力气把人捞出来,没想到他回来后又去找老头。

他没下车,靠在玻璃上,单手掌控着方向盘。

他破天荒点了支烟,没抽,只是夹在指尖,烟雾缭绕着落在冰雪里,像是满心冲撞又无处发泄的戾气。

他的眼神很淡,总是古井无波的,像雪地里凝结的一潭水,深深地,冰冷的,充满裂纹的,注视着深夜顶楼上橙黄色的照明灯。好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有多恨?”

他太不正常了,老头也吓成傻逼,看着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陆之淮看着他,似乎有点失望,他丢了烟,闭上眼睛,忽然就懂了,真正恨的人并不是对方。

人造人生出了感情。

那一瞬间,所有从前被麻痹的情绪汹涌而上,他感觉到鼻腔被湿咸的海水逐渐包围的味道。

他站在雪地里,夜晚冰凉的月光自上而下,落在他的鼻梁上,身躯上。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不仅仅缺失了一半的心脏。

他看到季也坐在床上,头顶是温软的白光,看着他的目光很温柔,也很无奈,还有点遗憾。

他意识到他的状态是不对的,手指上前,摸了摸他的脸,他安慰他,说不讨厌他,不想杀他,更没想过用他的心脏造什么人造人军团。

季也还说,其实他那时候他解释了,告诉他了一些话,只是他的语言程序坏掉了,于是没有听到。

季也想告诉他,他是舍不得伤害他的,他甚至主动吻了吻他的眼睛,努力让他相信这一点。

陆之淮相信,那些话他听的十分认真,灰眸抬着,像刚出生的猫崽,脸上原本冷淡的线条都柔和了弧度,他恨不得一字一句的听,听完了掰碎了,用尾巴一扫,都藏起来。

但因为相信,那些话也是糖做的刀,所有这些年被刻意遗忘的痛苦瞬间就把他淹没了,他喜欢极了,却也被一刀毙命,鲜血淋漓,溃不成军。

他原本可以拥有的。

怎么可能不恨。

“后来上将回去,看到莱昂,就是那被囚禁的金毛,在擦他的刀,上将问他,他当初是怎么对那小畜生,就是那个囚禁他的人的。”

“莱昂说了……嗯,他就下了楼,楼下您可能不知道,关的是,呃……温部长,他下去又上来,出了趟门,回来就成这样。”

克莱尔做出总结:“所以我估计,上将这可能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克莱尔看着手术台上直冒黑气的人造人,再看面前目清隽温柔的黑发青年,忽然有点不忍心。

他抿了抿唇,想起从前受过的恩惠,第一次好心起来,暗示:“看着严重,其实能治好,您看您给稍微治一下,要不就……”避避风头。

季也愣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让我……逃走?”

“哪能啊。”那他还不死,克莱尔摇头,说,“您……还是不太一样,避避风头而已。”

季也哭笑不得,他稍微一想就知道克莱尔为什么这么说,摇摇头,想解释事情应该不是那样。

克莱尔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他回头,他们军团长浑身上下冒着黑气,火花四溅,没有一点好皮肉,他浑身都是血,额头上的血顺着睫毛流下来,遮住了眼睛。

但他还是努力的微眯着眼。

克莱尔从未见过他们军团长这样认真的看过他。

说:“滚。”

-

晚上下了一场暴雪,不到清晨,雪地里就结满了冰晶。

基地里晨练的钟声长鸣的时候,季也手指抵着下巴,不小心睡着了。

他的手臂支在雪白的被子上,用不上力,眼睫微垂着,呼吸缓缓的,干净的像是雪地里一株挺拔的雪松。

床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被子被掀开,然后是轻不可闻的风声。

在季也醒之前,一双手先一步把他抱起来,放在胸前,微凉的触感碰了碰他的眼皮,又在他不受力的指尖揉了揉。

手心里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几乎麻痹了心脏,季也睫毛轻颤,与困意做着斗争。

“季也。”有声音落在耳边,冷淡的,没什么起伏的,尽可能模仿着人类安抚的情绪,“我在,你睡。”

季也于是真的这么睡了两天一夜。

多年前那一枪根本没有留下余地,结结实实炸了他半边肩膀,却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若非如此,系统不会冒着风险带他跳跃时间。

他也很怕季也就这么没了。

尽管如此,这道创伤还是给季也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后遗症,他的左臂无法用力,免疫屏障被破,变得极其容易生病,睡起觉总是没完没了。

这是季也彻底放心后睡得第一个好觉,副官进来看了好几次,桌子上的饭冷了拿出去热,热之后复又变冷。

克莱尔有时候看着陆之淮臂弯里柔软的身躯,总觉得心惊胆战,他总是很怕人就这么没了,在失而复得之后。

多年后的历史书大概会这么写。或是改编后的影视剧。

他们会毫不吝啬的着重渲染,用浓墨重彩的笔迹,忧伤的描绘这段具备一切艺术价值的经历。

凭借着一己之力挽救了人类颓亡结局的科学家,与诞生出人类情感的人形兵器,他们在冰天雪地的刺骨寒冷中依偎着,在炉火哔剥的温暖里坐等天明。

天低雪明,他们之间诞生出了一段很温柔,很纯粹,联系紧密的情绪。

历史书外的目光会为这段简短的文字驻足,影视剧外的观众会短暂的停止当下的交谈,他们不太忍心打破这种美好的气氛。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在这两天一夜里,每一分每一秒,他们都宛如烈火烹油,处在极端的痛苦之中。

克莱尔依然无法联系事情的逻辑。

那天他端着早饭上楼,手腕上的通讯器显示一条未读消息,他打开看了看,是交代他不要开门。

副官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很无奈的挠了挠下巴,他意识到他眉目冷峻,冰雪雕琢的长官再也不会是从前的模样了,又觉得十分有趣。

大概就算是兵器,诞生出感情后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克莱尔于是自觉的停下脚步,他甚至没有叩门,只是压低声音,用屋内只有一个人能够听到的音调低低道:“老大,我到了。”

屋内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门把转动,一张表情冷淡的面容出现,伸手接过克莱尔手中的盘子。

他转身回去,没一会,克莱尔听到屋里传来杯盘的碎裂声。

克莱尔站在楼梯上,耳朵里几乎传来北方透骨的风声,他的手背在腰后,看楼下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上,低眉垂目,井井有条。

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怎么会醒不过来?”

“好像是睡着了,但是这身体里的旧伤……当初怎么没好好治疗?不行……已经不可逆了。”

“k180的机械贯穿伤,不是没好好治,是几乎没有治过,估计当时肩膀都被炸了,但这种程度的伤口是无法自愈的,能撑到现在,已经……”

床边的医生七嘴八舌说着话,不约而同的压低了声音,他们无法靠近更里面的位置,也不愿意过去。

床边垂目不语的人给了其他人太过分的压迫。

陆之淮怀里抱着季也,他的手指修长,和季也白瓷一样的暖色调不同,他的指节像冰雪雕琢出来,修长有力,冷白如冰。

他把季也褪下的半边衣领一点点往上拉,遮住脖子,又慢慢往怀里抱。

他听到了医生的话,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最终他揉了揉季也的手指,抱着人,像抱着什么十分珍贵的东西。

他抬起眼,看因为他的动作,不由自主低下头,变得战战兢兢的医生,睫毛往下,只说了一个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