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琴不置可否:“仙子见过姚思故了?”
阿织:“见过了。”
奚琴见她这样坦然, 倒是有点意外,片刻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和仙子说一声, 既然明晨启程, 我和仙子即日起就是同路人了,仙子可能忘了,凡去寻找溯荒, 伴月海都会提供一些供给,我陪仙子去领?“
阿织的确忘了, 点了一下头,请奚琴引路。
领东西的地方不在伴月天,在驻仙台, 这里是各大玄门在伴月海的驻地。
奚琴领着阿织到了一个叫“鸣水小筑”的地方,守在这里的仙使得知两人的来意,很快取出一只须弥戒交给阿织。
阿织粗略看了看, 里头除了灵石,还有一些寻常的灵药。
正要走,仙使却道:“二位稍等。”随后捧出两只锦匣, 解释说:“这是适才楚家送来的,叮嘱我等转交给琴公子与姜仙子。”
这两只锦匣阿织见过, 正是今日楚恪行精心挑选的,当时她没在意,眼下接过来一看,匣中流光溢彩, 当中静静搁放着一枚覆有淡白斑纹的丹药。
只有极品丹药才有药彩和丹纹, 而极品丹药极其稀少, 万枚中未必能出一枚。
楚恪行居然赠她这么珍贵的东西?
不知怎么, 阿织忽然想起了灵契上,“为此,景宁奚琴承诺……”后模糊不清的一团墨渍。
这团墨渍总让她不安。
她不知道奚琴承诺了楚恪行什么,正如她不明白分明有更好的处置办法,奚琴为何要把楚霖送回去一样。
阿织踌躇片刻,把锦匣合上收进须弥戒中,转身便要回游仙台去。
奚琴却把她迟疑的神色尽收眼底,环住她:“仙子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阿织顿住步子:“我该问你什么?”
一只仙鹤飞来身边,奚琴信手为仙鹤黯淡的尾羽涂上灵力,仙鹤轻唳一声,飞走了。
“比如说,楚霖?”
楚家给的锦匣奚琴也有一个,他道:“匣子里的丹药叫浮屠丸,乃楚家独有的一枚丹药,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不伤及灵台,仅一颗便可痊愈。”
“仙子不好奇楚家为何会慷慨相赠吗?”奚琴道,“还有我把楚霖交还楚家,我以为仙子会质问我?”
阿织想了想,却道:“当夜在坠锦轩,你只答应了保住姚思故,平安送回童生,没有说要保楚霖,我不能要求你办你没答应过的事。”
奚琴听了这话,有点诧异。
是时夕阳西下,一天云色壮阔,落日余晖当空洒下,“鸣水小筑”旁有清溪,蜿蜒汇于池中,在崖边陡然下坠,飞瀑落于九天。
阿织接着道:“但我的确想知道,你是如何跟楚恪行交涉的。这是你和他的协定,你可以不告诉我。”
奚琴想了想,还没答,清溪便忽然出现两名白衣白袍的仙使,其中一人上前,微微俯身,朝奚琴施以一礼,“宫羽堂那边要见琴公子。”
伴月天下设四堂,宫羽堂是其中之一。
奚琴似乎早有预料:“知道了。”
他没有立时离开,折扇当空一转,发出一声清音,层层波纹荡开,落下一个密音结界。
奚琴径自说道:“豫川楚家一直被山阴压了一头,这次寻找溯荒碎片,山阴没派人来,对于豫川楚家是立功的好机会,楚恪行希望此一行,我以奚家人的身份承认他的功劳,把所得的犒赏都让给他,之后,支持豫川楚家从山阴分割出来。交还楚霖,只是楚家提出的一个筹码。”
“至于我用了什么借口与楚恪行交涉。”奚琴说着,桃花眼底眸光流转,“我告诉楚恪行,焦眉山试炼后,我对仙子印象颇深,奈何缘分浅了些,总是碰不上面,希望此行寻找溯荒,能与仙子同路,方便与仙子多相处片刻。”
这是最好的借口,毕竟当日焦眉山外发生过什么,乃是楚恪行亲眼所见。
奚琴低眉看着阿织:“仙子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阿织道:“知道。”
她回忆了片刻,“当日多谢。”
“谢什么?”
“当日我拿溯荒重伤师叔,若不是奚家出面调和,那些玄门没那么容易放过我,还有——”阿织顿了顿,垂下目光,“当日在焦眉山,我昏过去时……多谢。”
密音结界不防风声,落日似有心,为暮风覆上温意,奚琴道:“我以为仙子忘了。”
阿织摇了摇头。
那日视野模糊,她朝一个似是而非的身影走去,她认错了人,她知道。
奚琴顿了一会儿,笑道:“仙子好奇怪,不质问我为何交还楚霖,反倒担心我答应了楚恪行什么。”
阿织道:“当夜你我约法三章,是你说此事既交给你办,便该信你。”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织的左眼下方,红痣深处的暗纹比伴月海上方的法印更加幽深。
“仙子总是这样吗?”
“什么样?”
“把别人的话记得这样清楚。”
每一个字,每一个承诺,清清楚楚地印在心底。
分明担心姚思故,他不提,她就不问。
他权衡利害,把楚霖送回楚家,她分明看出来了,因为有诺在先,她不怪责哪怕一句。
阿织:“这不对吗?”
“那你记不记得,”奚琴问,“那夜我还说过什么?”
阿织点了一下头。
“此一行,相扶相持。“
“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
还有——
阿织看入奚琴的眼,似乎不知当讲不当讲,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还说,你有一个隐疾……不太好治的那种。”
她的眸色格外清澈,奚琴似被这目光撞了一下,听她一本正经地道出他的“隐疾”,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是他说的,一字不差。
落日余晖格外绚烂,明日起行,应该是个好天。
折扇抵在掌心,仿佛只有此一刻,他唇畔的笑意才带了那么几分真:“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在期待和仙子一起了。”
结界外,仙使还在等待,奚琴拂袖一挥,撤开结界,留下一句:“走了,明晨见。”
还没走远,他又忽然顿住,折身信步回来。
仙雾如云落在他的衣摆,余晖映在眼底,他摊开手,掌心幻化出楚恪行给他的那一匣“浮屠丸”,直接送入阿织那枚尚未认主的须弥戒中。
“我的给你,楚霖的事办得不好,算我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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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羽堂的主殿坐落在守仙台最南面的湖心水榭,刚入夜,栈桥两侧就点上了灯,守在湖畔的仙使瞧见奚琴来了,上前行了个礼,“琴公子,灵音仙子已在水榭等您了。”
水榭中的陈设雅致简单,四面悬着鲛绡纱,当中一个屏风,屏风下铺一张竹席,竹席的左手边搁着一张七弦琴,靠右放着一张长案,白舜音就坐在案前,听到奚琴的脚步声,她轻声道:“来了?”
奚琴行了个礼:“师尊。”
随着这一声“师尊”落下,四角的“南明烛”都亮了起来,南明烛光若明珠之辉,生生不息,可以随着心意明灭。灯下的白舜音脸颊如玉,即使低着眉,那双眼也如秋水明波一般动人,她正在制清茴香,取清茴草十二枝,浸泡在眷风台的冬雪里,然后用灵气化开。
白舜音将清茴草铺在雪中,问:“知道为何唤你来吗?”
奚琴注视着案上细如丝绦的草,笑了笑道:“兴许是师尊闭关归来,有了些许心得,要指点徒儿修为。”
白舜音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把裹了清茴草的雪倒入瓷罐中,“你要去找溯荒?”
奚琴“唔”了一声,“师尊知道了?”
“为何要去?”
奚琴道:“伴月海发起誓仙会前,曾言明三大世家甘做表率,楚家、白家都有人身先士卒,奚家难道不该派一个?“
白舜音道:“豫川与山阴不和,楚恪行此去是为了跟山阴割席,至于元祈……他要去找溯荒,不是我的意思,再者他年少缺乏历练,在外磨砺一番未尝不可。奚家即使要派人,也不该是你,你身上本来就有痼疾,倘若妄用灵力,万一发作,如何收场?你忘了当年你去妖山……“
“不该是我那该是谁?”奚琴道,他脸上的笑意一下淡了,说出这句话时几乎带着些许冰凉。
但这冰凉只是一瞬之间,奚琴的嘴角很快又覆上一枚笑:“当年师尊上青荇山,血祭凤鸣琴,强行破除封山剑阵时,是怎么想的?”
当年青荇山的封山大阵被围攻七天七夜不曾破损,白舜音不得不血迹凤鸣琴,强行破阵,以至剑气从结界裂缝倒溢而出,重创白舜音。
时隔多年想来,那大阵真的是白舜音破的吗?
当时白舜音还不到分神,如何破得了问山剑尊遗留的大阵?不过是那个启阵人撑了七天七夜后再也苦守不住,凤鸣琴的琴音,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也幸亏当年白舜音修为未臻化境,凤鸣琴破开的裂缝尚不够深,她虽被剑气反噬,尚不曾殒命。仙盟的药翁原本断定她伤了根骨,修为上再不能寸进,没想到三年后,沈宿白九死一生,为她寻来洗骨枝,非但治好了她的伤,还令她的灵力更进一步。白舜音本就天资过人,经此一难,因祸得福,很快就突破了分神境,成了宫羽堂主坐下第一人,伴月海闻名遐迩的灵音仙子。
奚琴的笑虚虚地挂在唇边,应个景似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还没去呢,师尊如何知道我会痼疾发作?即使发作,说不定我此行能和师尊一样绝处逢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