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元祈问:“后来呢?”
“后来……”崔宁苦笑一声, “哪有什么后来?洛家守将之家,这些年死的死,伤的伤, 那场仗过后, 家中再没活人了。梅县令疯了以后,很快失踪了, 他的父兄相继病亡,家宅地契也转卖给了旁人。
“不过,说来也怪,那场战事来势汹汹, 自那以后, 蛮子却彻底消停了。
“战后有人去城外,说在山南荒原的西边, 就是当年两军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凭空多了一块沼泽。
“沼泽终年起雾, 不能靠近。于是山南城就有了一个传言, 说这块沼泽不是沼泽, 它是怨气形成的鬼域, 因为那里是当年死人最多的地方, 无数将士蛮敌葬身于此, 包括洛家女与那妓子。”
传言说,蛮子不敢打来,就是畏惧这片沼泽。
“之后又过了大半年吧, 战事平息了, 城中安静了, 山南也来了新的县令, 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接着就出了高家的事。
“高老爷是一个外来商贾,看上了当地乐馆的一名乐姬,非要休妻另娶,‘嫁新郎’就是他开的先河。
“新郎送嫁是深夜,城中有人去瞧热闹,回来后传得很邪乎,说什么送嫁途中,无端起了一阵狂风,送嫁的队伍就不见了,又说送嫁的队伍后来出现在城外,往那片沼泽去了。
“还有人说,高老爷要娶乐姬其实不是人,她是厉鬼,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乐姬在送嫁当夜变成了庄夭夭的样子。”
崔宁说着,道:“哦,庄夭夭就是那个通敌妓子的花名。”
“这些说法当时没什么人信,因为高老爷和乐姬成亲后,和和美美地过了好几个月,几个月后,两人双双落水身亡。之后一年多的时间,城中又嫁了几回新郎,新郎们的下场都不太好,城中就起了新的流言,说‘嫁新郎’是庄夭夭的报复。
“蛮敌入侵的那天,也是庄夭夭出嫁的日子,最后她不但被千刀万剐而死,效忠多年的蛮子恨她,梅县令也幡然醒悟,不再爱她,她常在小曲里唱什么‘负心汉,薄情郎’,死后化为厉鬼,怨气无处宣泄,只好宣泄在那些与梅县令差不多的,想要休妻另娶的人身上。”
白元祈道:“明明是她通敌叛国,到头来竟是她怨气最大。”
崔宁道:“鬼都是靠怨念支撑的,哪里会讲人的道理呢?再说她一个妓子,也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大概只在乎自己心里那点盼头吧。”
他接着说道:“‘溯荒所在之地,必有异事发生’,这是判官大人再三叮嘱我的话。山南城中,没有什么比‘嫁新郎’更古怪,因此我一到这里,就去了城外那片沼泽——毕竟庄夭夭死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那片沼泽连我都无法靠近,鬼打墙似的,每次走着走着就绕了出来,直到最近的一次,我在那里感受到了那两个比我先到山南城的楚家刀修的灵念。”
“灵念?”
孟婆道:“楚家人的灵海中有一道识痕,死后,这道识痕会催发残余的灵气,包裹住楚家人死前最后的念头,形成遗念,或是留驻原地数日,或是传给其他楚家人,这个遗念我们又叫灵念。”
楚家人死后有灵念?
奚琴听了这话,心中微沉。
那么他剑杀楚恪行的剑意,可曾通过楚恪行之身,漏给哪一位楚家人了么?
“这两道灵念告诉我,他们都是在调查嫁新郎的事端中失踪的,其中一道灵念,似乎还在‘送嫁’的途中,看到了溯荒碎片,它是被怨念裹着的。”
孟婆不确定地问:“你是说,那两位刀修到了这里,和你一样,都在查嫁新郎的风俗,他们最后是在新郎‘出嫁’的当夜失踪的,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山南荒原的沼泽地,你在他们的灵念里,发现他们在送嫁的途中,看到了被厉鬼之气包裹的溯荒碎片?“
崔宁道:“是。”
他道:“这就是我所查到的全部了。我眼下也不明白为何那片沼泽无法靠近,为何城中并无鬼气,我猜也许庄夭夭用什么法子掩盖住了自己的气息,也许与溯荒有关。最古怪的是,为何每次嫁新郎,都有人称送亲的队伍去了城外的那片沼泽,可是到了第二天,新郎却好端端地在城中?”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也困惑不已。
孟婆问:“你准备怎么查?”
“自然是跟着即将出嫁的这位新郎,亲自去送亲的路上走一遭。”
“那位廖家公子?”
崔宁道:“是。孟婆大人放心,我已暗中接近廖姓人家多日,有了俗世的身份,他们最初邀请的宾客就有我,廖家公子也答应让我送亲。喜轿旁有伴嫁郎,我已说服廖公子,让我做这个伴嫁郎。今日夜深,他就要与那寡妇成亲,孟婆大人信我,这城中究竟有何古怪,溯荒到底在何方,今夜子时,出嫁之刻,我必能勘破分晓。”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言辞间把握十足。
孟婆没说什么,转而又问起些别的,其中不乏对崔宁的试探,但无论山阴家事,还是修道规矩,崔宁都对答如流,并无异常,之后他还把廖家的住址,送亲的章程细细告知众人,请众人与自己里应外合。
崔宁走了以后,奚琴看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泯。”
泯眼下是一团隐匿的雾,他低低应了一声,尾随崔宁而去。
孟婆望了泯一眼,发现此魔气息极为内敛,修为如她,都无法轻易觉察他的存在,遂放下心来,对阿织几人道:“走。”
她没说去哪儿,但众人都知道方向,一同离开知味馆,不疾不徐的几步间,已经到了城外。
这是边关,城外荒烟蔓草,越往西面走,人迹越少,远处的苍眠山伏在一片山雾中,像暗中窥视的兽,天空偶尔传来凄荒的鸟唳,荒原上已渐渐出现无人收的尸骸。
“你们看!”
白元祈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浓雾,雾中隐约是一片沼泽,荒草泥潭边,还倒着被折断的战旗——这里应该就是当年两军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庄夭夭死的地方。
众人知道这沼泽有古怪,祭出灵器御身,用灵力留下标识,穿过浓雾,往沼泽中心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奚琴忽道:“仙子。”
阿织看他一眼:“说。”
“感觉到灵力在流逝吗?”奚琴问。
阿织道:“嗯。”
其实一到山南城,她就感觉到灵力的流逝了,只是不太明显,而今靠近这片沼泽,这灵力流逝的速度竟像变快了,而且……
阿织道:“很奇怪。”
奚琴说:“给我一点你的灵力。”
阿织不确定他想做什么,但她没多问,指尖凝结出些许灵力,落在他的掌心。奚琴看着她,然后慢慢往后退去,对阿织道:“我说收回去的时候就收回去。”
沼泽的雾很浓,他们这一耽搁,与孟婆和奚泊渊落下好长一段路。
奚琴一直往后退,直到他的身影融在了茫茫雾野里,他才传音过来:“收回。”
阿织于是回收自己的灵力,但奚琴的掌心却生出一股冷霜之气,把她的灵力禁锢住,一时间竟拿不回来了。
自然阿织没用全力,她忽然明白奚琴的意思了。
密音中,奚琴的声音沉沉的:“是不是这样,你的灵力不是流逝,像是被放去另一个地方,碰触不到,拿不回来?”
阿织又“嗯”一声,她本想说此地古怪,让奚琴不要走远,一抬头,看到那道融在雾野中的身影,忽地愣住了。
那道身影,模糊,颀长,清姿如玉。
阿织忽然知道那日在焦眉山外,她为何会认错人了。
前生双目受伤,所见茫茫一片大雾,雾中只有几道身影映于识海,辗转惦念数十载,茫茫人海总有似曾相识。
奚琴见阿织半晌没有反应,手中霜气一下放开,他很快回到她身边,问:“怎么?”
不等阿织回答,他忽地一笑:“适才看我走远,仙子担心了?”
阿织摇了摇头,正待说什么,忽听不远处,白元祈道:“怎、怎么回事?”
道边枯骨,泥潭边半折的战旗,这是初入沼泽时,他们看到的景象。
他们不是凡人,是修为大成的半仙,一路以灵气寻踪,居然还是鬼打墙,绕到了最初的起点,而沼泽的中央,浓雾的最深处,依旧离他们若近若远,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