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罪堂与慕家的祠堂一般大, 四方的立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族徽。
靠墙的地方有一座神龛。上回阿织来这里,族长身披白袍,站在神龛前。白袍那样宽大, 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竟没发现神龛中居然空无一物。
神龛前还有一个蒲团。
阿织知道, 这个蒲团放在这, 是让她行跪礼。
仙人其实是不怎么下跪的,他们自视甚高, 认为跪礼是凡人才有的折辱。
阿织没有在意,她走上前,单膝在蒲团上拜下——因为她十分确定, 慕家对她的召唤,就源自于这个神龛之后。
跪礼即成,她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鸣音, 神龛前出现了一个法阵。
阿织沉默了一下,直接跨入法阵中。
周遭光华急转,法阵立刻把她传至一处异境。
等到法阵的华光消散,阿织放眼看去,蓦地震住了。
这个地方广阔而寂寥,仿佛堕于永夜, 上空云雾弥漫,不见星月, 下方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冢,但坟中没有葬人,坟上插着数不清的剑。
这是一个……剑冢?
阿织不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但直觉告诉她, 她仍在慕家, 此处是山体的内部,是一个连慕氏族人都不能轻易踏足的禁地。
可是,慕氏的禁地,为何会是剑冢?
印象中,慕家人从未有人习剑,除了她——她也是离开慕家后,跟着师父入的剑道。
剑冢中的剑古意苍苍,剑光相映,发出黯淡的辉华,然而仔细看去,这里的剑都是残剑,竟无一把可用。
阿织没有在此处止步,而是循着召唤的方向,来到剑冢的最中心。
中心处环立着六块石碑,石碑上刻满了字迹,这些文字形式奇古,与慕氏的族徽有点像,她看不明白。
石碑中间,又有一个法阵。
法阵呈朴素的圆环状,与慕家其他所有法阵不太一样,阿织知道,它就是护族大阵的中心,整个大阵都源自于它。
原来召唤她的,就是护族大阵?
“族人慕忘。”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沉静又威严,并不源自人。
阿织循声望去,石碑的中间,环形阵法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袭白袍。
白袍古旧而洁净,下方两角各悬着一只铜铃,但其中一只铜铃没有铃芯,正是从前族长穿的那身。
四周无端盘绕起飓风,铜铃轻响,白袍在这风中翻飞浮动,护族大阵再一次道:
“族人慕忘。”
阿织道:“在。”
“汝可愿成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
族长?她?
护族大阵召唤她来,是让她做慕氏族长?
可是,为何是她?
真要说起来,她与四叔这一支并不算慕氏嫡系,虽然她身上的的确确流的是慕家血。
大阵问她,是因为族人全都没了吗?
阿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成为族长,该要如何?”
“穿上罪袍,约束族人,承担慕氏遗罪。”
“……慕氏遗罪?”
阿织呢喃出这四个字。
她忽然想起洛缨提过的“罪印”,若遗罪是全族的,这么说,每一个慕家人身上都有罪印?
而族长需要约束族人,就是说,族长有权力知道慕家人为何有罪。
她是养魂之身,眼下身魂已快分离,一路走到此处,就是为了弄清身世缘由,寻求生机,若成为族长才能知道答案,她此刻其实别无选择。
或许是感应到阿织的心念,护族大阵道:“族人慕忘,汝上前来。“
阿织依言往前一步。
六块石碑顷刻发出嗡鸣之声,石碑上华光流转,她忽然能看明白这些碑身上,如同梵文一般的上古神文了。
确切地说,她不是看明白,当她朝石碑望去,展现在她眼前的除了文字,还有一副副古画,一段段声音——
“……万千年前,白帝少昊领部族居于东夷,其直系族人为青阳氏,凤为图腾,臣属部族二十余支,皆以鸟为名,分为玄鸟氏、伯赵氏、祝鸿氏……”
“……后清气升天,浊气沉地,人间不再宜于神居,众神将归于九重天,无法庇佑人族……”
“……人族势弱,难敌万妖,春神句芒怜惜人族,请求少昊,传神族封印之法予人族。封印之法名溯荒,可封印世间万物,得此法,人族可将浊气封于异界,以防万妖过强,为祸人间。
“……白帝少昊首肯,遂传青阳氏族人溯荒之印……“
阿织微微一愣,溯荒之印?
原来溯荒印,是当年白帝传给人族的封印之法。
“……人族力弱,溯荒封印以人力施放,不及神力一成,春神句芒是以提出为人族铸剑,得白帝首肯……“
“剑本无名,因此剑为白帝少昊召集神匠铸成,故又称,白帝之剑……“
阿织看向第一块石碑的古画:一个眉目温润、手持藤枝的男子正抚心拜于白帝少昊的陛台之下,大殿的四周,零星立着几个人,当中一个眉心有凤翼图腾。
阿织知道,手持藤枝的男子正是春神句芒,画中的场景正是众神归天前,句芒请求少昊传授人族溯荒之印,而他身后数人,应当是青阳氏与臣属部族。
第二副碑画中,白帝少昊浮身于一团神火上,双掌微抬,左右各有两样事物,分别是剑穗、剑柄、剑心、与剑刃。
这幅画画的应该就是少昊铸白帝之剑的情形。
阿织听到一个声音道:“因人族不能施展溯荒之印的神威,白帝与春神铸剑无名,赠予人族,故又称白帝之剑。”
因为人族不能彻底施展溯荒印,所以才铸白帝之剑?
换言之,有了白帝剑,溯荒印才能有该有的神威么?
可是,为什么?
阿织心中生疑,却没有耽于疑虑,她很快看向第三块石碑。
石碑上,白帝剑已铸成,剑身古雅,但许多人望着这把剑,神情皆是一筹莫展。忽然,碑画变了,画上,有一男子终于提着剑,周遭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一旁挽着藤枝的春神句芒释然地淡笑。
石碑下方浮起一段文字,上头写着:“白帝之剑虽是白帝为人族所铸,到底神物天成,东夷二十四部族,除了青阳氏,竟无一人可以持剑,然青阳氏虽可持剑,却无力以剑施展溯荒印。白帝遂召八荒百族试剑。
“东夷之外,涑水以南,有一部族,姓端木。端木氏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其族内,有一人名纠,纠试剑,一剑即成。白帝剑在纠之手,如天命伴生。春神句芒悦之,赞端木纠为‘天生持剑人’,端木氏因此声名大噪,后数年,世人皆称端木氏族人为‘持剑人’。“
阿织看到这里,稍怔了一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白帝剑铸成之后,只有涑水之南的端木纠成功持剑,以剑施展出溯荒印,之后,世人便称端木氏为“持剑人”。
那为何洛缨要说她是持剑人?
她分明姓慕。
第四块石碑的古画渐渐浮现,与前三副古画不同,这幅画中没有白帝与句芒,是端木纠牵着幼子在林中张弓打猎,更远处,端木族中,族人似乎在聚会,推杯换盏,谈笑享乐,而白帝之剑,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无人过问。
“……端木纠试剑即成,白帝与春神对其寄予厚望,遂将神剑赠之,又附以天材地宝,嘱其练剑不怠,以待时机来临,以剑封印浊气,以护众生……”
“……纠耽于声名虚荣,沉溺享乐,日日携幼子怜纵横林间,徜徉四野,其族人亦将神所赠之天材地宝挥霍一空……”
“时日飞度,又数年,少昊忽临涑水,见白帝之剑黯淡失色,端木纠亦因荒废度日,再无法持剑,端木族人亦耽于享乐,弃剑而生,震怒非常,降下神罚——”
第五幅古画上,果然画着天神震怒,端木族人跪地领罚。
“神罚之罪之重,端木族人魂上皆烙下罪印,世世代代,永无可恕。”
“有罪印者,生魂残缺,不得轮回转生;有罪印者,罚往看守妖窟妖谷,神阵镇守,世袭罔替,不得脱逃;有罪印者,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生于幽处,湮于幽处。“
第六块石碑上,画着的便是端木氏族人被神罚之后,迁徙往各处妖窟妖谷,但浊气未能封印,妖谷妖兽纵横,难以对付,许多支系都覆灭于迁徙之后。
阿织看到最后,听到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不知是慕氏哪一任族长最后留下的话语:“族人覆灭殆尽,唯我伤魂谷一支残存至今,神褫我族古姓,我族后改姓为慕,居于伤魂谷断崖畔,永堕暗夜,瞵盼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