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堕暗夜, 瞵盼出路。
阿织看到这里,终于明白洛缨为何能看出她是持剑人。
洛缨与她比试,发现她身魂不稳, 乃养魂之身。
常人并不需要养魂, 除非魂伤太重, 或无法|轮回转生。
兼之怨气涡中, 身留魂不留,洛缨在她身魂不稳之际, 窥见她的魂身,看到魂魄上的罪印,是故知道她出身端木一族。
阿织也知道了自己为何天生对剑亲近。
慕氏先祖端木一族, 本就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后来,白帝为了使人族有封印浊气之力, 铸白帝之剑,端木纠亦是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用白帝之剑施展出溯荒印的人。白帝遂将重任赋予端木纠与其族人,希望他们可以在众神离开人间后,担起重任。
端木氏辜负了神的托付,因此被降下神罚,烙上罪印。
阿织看向这禁地中无数把残剑, 她一开始还奇怪这么多剑从何而来,眼下知悉了端木氏的过往, 剑冢的来龙去脉忽然在她心中自现。
这些剑都是千年前,端木族人铸的,被将神罚后, 他们迁徙往各地镇守妖窟妖谷, 神命他们负剑而往。但端木氏因剑获罪, 不敢再使剑,到了妖谷后,不约而同地将剑封于禁地,千年不见天日。
还有这护族大阵,寻常法阵,若无灵气供给,至多撑个几年便时效了,族人俱亡后,这个法阵至今威力不减,因为它乃神罚之阵,是白帝留于人间,用以看守端木族人的。
可是,若端木纠无法拿起白帝之剑,在众神归于九天后,又是谁承担起了封印浊气的重任?
还有,白帝之剑乃神物,完整的神物是无法留于人间的,那么直至今日,白帝之剑又在何方?它若还在人间,它与诸多遗留人间的神物一样,残破了么?
这时,护族大阵再度传来声音:“族人慕忘,汝可愿一观罪印?”
阿织点点头:“好。”
中心阵环上的白色罪袍翻飞,降下一片片雾气,这些雾气徘徊不散,像是镜,中间映出一道纤瘦的魂影。
阿织乍一看到这魂影,觉得熟悉又陌生,片刻后她才认出来,这竟是她自己。
她十五岁时眼睛坏了,这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魂影的身量比她眼下这幅身躯高一些,双眼是闭着的,眼尾很长,似乎正在沉睡,阿织没有望见那双灰白色的眼眸。
罪印就烙在眉心,跟慕氏族徽一模一样。
而今看过了石碑上的古史,阿织这才知道慕氏族徽并非图腾,那不过是一个古神文中,铭心刻骨的“罪”字。
原来族中到处镂刻的族徽,皆为罪。
她还看到了她左眼下方,本该是红痕的地方,种着一道封印,这封印便是溯荒印,纹路繁复犹如藤蔓纠缠。
阿织清楚地记得,自己还在青荇山时,魂上是没有这道封印的。
而青荇山上,只有两个人能趁她不备,为她种下封印,师父和师兄。
阿织想到了叶夙。
她忽然记起师兄的佩剑春祀上,刻着的正是“青阳”二字。
师兄与青阳氏有什么关系吗?为何从前从不曾听他提过?
如果他真是青阳氏的人,那么她魂上这道封印,是师兄下的?
他为何要给她下封印?这道溯荒印究竟封印了什么?
阿织却来不及往下想了,她蓦地听到一声铃响,她抬目望去,大阵的中心阵环处,白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盘旋的风,神罚之阵的灵力流泻,融进风中,将她笼罩在一片涌动着的,如有实质的白光内。
她忽然看清了族长罪袍的真正样子,白旧的袍身上,以金色神文写满了罪字,昭示着端木一族千年来的罪行。
袍角的铜铃已经古旧,发出的铃音有如锒铛。
原来这既是袍,也是端木一族的罪枷。
“族人慕忘。”神罚之阵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禁地,“汝既已继任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即刻穿上罪袍,承担遗罪。”
还不待阿织回答,一种难以言喻剧痛忽然袭来,犹如灭顶一般,直接让她伏倒在地。
这个瞬间,阿织一下明白了为何靠近慕家,自己身魂分离的速度会加剧。
护族大阵召唤她回到此处,召唤的是慕氏的魂,而她是养魂之躯,肉身并不属于慕家,因此每一次召唤,便相当于有一股外力在将她的魂往外生拽。
就如同此时此刻,罪袍与罪印一样,是要穿在魂上的。
眼下的灭顶剧痛,是因为古往今来的神罚,正在把她的魂撕扯出来。
可她这幅身躯不是自己的,魂被撕扯出来,根本无法复原。
魂离了身躯,不可能久留人间。
那么……她将面对什么?
-
天已经有些晚了,奚琴并没有在阿织儿时的房中逗留太久。
他沿着来路,朝葬着慕氏族人的山腰走去。站在伤魂谷断崖边往下看,谷底盘旋着妖风,深处奇石怪枝遍布,其间或有一团团黑色妖物。
仙子说,慕家世代镇守伤魂谷,除了痋山,这里应该就是去往伤魂谷的第二条路。
有桩事奚琴没有告诉阿织。
这个地方……他其实来过。
或者说,不是他来过,是前生的叶夙。
其实到了封蛟川,奚琴就有种熟悉之感,一路寻到痋山,跟着阿织来到伤魂谷边,虽然不太想,他还是不经意地寻到了他前生的足迹。
几度骨疾复发,而今魔气对前生记忆的封印已经不够牢固,这个地方,或许发生过一些令叶夙难以忘怀的事,所以他重临旧地,立刻有了很浅淡的印象。
想起自己是叶夙后,奚琴其实并没有太真实的感受,回忆断断续续,往事时明时暗,他看待叶夙,依旧如隔水相望,像是看着另一个人,他与他之间有一座山,有一条河。
虽然他想起问山,已会觉得亲近,想起青荇山,心中已有眷恋,想到风缨和楹,时而会觉得亏欠,但这些感同身受,并不能让他成为叶夙。
又或是他并不想成为叶夙。
就像他在与阿织传音,决定来找她时,对她的身份不是没有怀疑。她认识青荇山的故人,她的师父与他的师父一样自在有趣,而今她的故乡,他前生来过,种种迹象表明,她或许是他前生一个非常熟悉的人,甚至……朝夕相伴。
其实眼下要弄明白她的真正身份,已经很容易了。
但他忽然决定放弃了。
他觉得她究竟是谁,对今生的他来说,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她不说,他可以一辈子不问她的真正姓名。
无边的夜风中,奚琴看着伤魂谷底,心中想,这一次离开妖山后,他先不去伴月海了,他打算带仙子回景宁,找信得过的仙医为她瞧瞧,仙子如今的状况,似乎不太对劲。
奚琴正准备往回走,右手掌心处,忽然传来一丝震荡。
奚琴心中一空,垂目看向自己手心,生死之印正在急速流转。
他的身形一下原地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伏罪堂外,头也不回地朝伏罪堂走去。
跨过“止步碑”的一刹,护族大阵似乎觉察到有外人闯入,几处法阵齐亮,无数灵刃汇聚风声中,要把这擅闯之人阻挡在伏罪堂外。
奚琴管也不管,夜风带起他的袍带,灵刃袭来的一刹,他的灵气先一步在身遭形成灵墙,直接将大阵的警诫隔档在外,生生劈开一条路来。
护族大阵屹立慕家多年,从未有人敢反抗它,一次告诫不成,它终于被激怒。下一刻,满山法阵齐鸣,无数光华汇聚高空,一道足以覆盖过整座山体的阵纹在慕家上空成形,阵纹环环交织,盯着下方胆大妄为的半仙,毫不留情的降下灵矢。
这是神罚之阵的灵矢,带着苍穹的惊雷电光,奚琴只看了一眼,袖袍一拂,一下子释放了体内的灵气,半步分神的灵海浩荡,与魔气交融一起,落地成雾,居然能消融高空灵矢。
可是,即便是半步分神,在神罚之阵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眼见着奚琴一步不肯停地闯入伏罪堂,高空大阵忽地收缩膨胀,无数如有实质的灵芒被倾吐而出,追着奚琴激射过去。
与之同时,四方阵纹合并,在奚琴周身形成囚牢,不待奚琴御起灵障,第一道芒刃已经穿过他的左肩。
……
阿织伏倒地上,小半蝠魂已被撕扯出体外,双眼一如前生,时而起了大雾,半身已然没了知觉,她就快要连呼吸都感受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今日会不会丧生于此。
早知如此,她不该轻易答应成为族长的。
罪袍缓缓下降,袍身的罪纹时隐时现,发出一声声犹如梵唱的神罚之音。
忽然,阿织在这混杂不堪的声音中,听到一声非常轻微的震荡。
她蓦地朝自己掌心看去。
不知何时,掌中的生死印已开始急速转动。
阿织一瞬茫然,奚寒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