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螺的样子和海螺差不多,因为生于东海,可以食梦,所以也可以存下记忆幻境。
元离说着,招来几只青色的螺。
螺身触火而然,黑暗中,忽然有幻境如水波一样漾开。人影陷在涟漪里,暂且看不清晰,反倒是声音先传出来——
“主上决定救他?”
“此人剑意惊人,数百年难得一见,且他遇强敌而不退,濒死而不屈,这份心性实在难得……昔重君残相临世,说要结问剑之阵,需寻与剑有缘之人。普天之下,‘缘’字难溯,今我族遇见他,或许正是转机所在。”
“但他伤得太重,必须用榑木枝救治。若是取走榑木枝,那些在冥思堂养伤的族人……”
“冥思堂的族人,暂由我照料。”
梦螺的水波渐渐平息,幻境中的情景变得清晰。
说话的两人一人身着繁复洁白的袍服,眉心有凤翼图腾,叶夙的五官很像他,但较之叶夙,他的线条要刚硬一些,想来正是叶夙之父,上一任青阳氏之主,青阳氏·徊。
另一人穿着玄袍,头戴藤环,乃是元离的师父兼义父,玄鸟氏上一任部族首领,明恕长老。
他们沿着一条昏暗的廊道,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明恕的眉间有浓重的忧色,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冥思堂的族人都是去过月行渊的,主上此番,代价太大了……依属下看,莫不如——”
话未说完,他不由顿住,因为他看见廊道尽头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眉心也有一枚凤翼图腾,正是叶夙。
明恕抚心行了个礼:“少主,您怎么在这?”
叶夙道:“听说父亲与长老大人在雪原上寻到一名剑修,伤重难医,唯有青阳氏的愈魂术可以救治,夙担心父亲操劳,是故前来。”
明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少主惯来体恤主上,有这份心实属难得。”
“你可知错?”这时,徊却问道。
“主上?”
徊冷眼看着叶夙,他的额头覆有一层薄汗,明显刚为那名伤重的剑修施过愈魂之术。
“修行不过数年,倒是急着想要救人,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的本事,真能救得了他吗?”徊斥道,“身为青阳氏的少主,能力不足,行事却鲁莽,凡事急于求成,不知思前顾后,你可知错?”
叶夙听了这话,低垂的长睫颤了颤。
他没有为自己分辩,低声应道:“知错。”
“自去将月令抄诵百遍,无令不得出户。”
叶夙安静地道:“是。”
待叶夙走远,徊推开廊道尽头的屋门,看了一眼榻上伤重的那人,对明恕道:“去取榑木枝。”
“可是主上——”
“我意已决。”
……
最后四个字话音落,幻境便在涟漪中消散了。
很快,梦螺吐出新的水波,黑暗中另一番记忆幻象出现。
阿织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袍的人坐在床边整理袖袍,他的脸色苍白,眉目英隽,身旁搁着一把剑,正是问山。
阿织了然,原来她没猜错,这一段回忆,果真发生在师父离开榆宁,被端木怜重伤在雪原之后。
问山似乎有急事要办,拿了剑,匆匆推门而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阁下要走?”
徊不知何时过来了,他立着庭院中,淡淡问:“去寻仇?”
“晏氏一族被妖侵吞,我
的好友伤重,知己被逼疯,我却因养伤逃过一劫,此心何安?”问山道,“自然要去寻仇。”
“你眼下已至半步玄灵之境,甘渊灵气充裕,如果在这里闭关几年,破入玄灵无虞。玄灵境的天尊,修的还是剑道,这世间已许久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多谢,但修为高低,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问山说着一笑,“我是个俗人,心中那点爱恨恩义看得比天还大,青阳氏避世之族,肯救我这个庸俗之辈,我感激不尽。不过,救命之恩只能留待日后来报,我一身俗事纷扰,不与那榆宁妖物做个了断,恐怕是听不进一点劝的。”
“你以为我想劝你?”徊道,“我想说的是,就算你到了玄灵之境,大约也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虽然暂未查清那妖物为何物,但它的境界,似乎远在天妖之上,不必提它还有高人襄助。我说过了,想要对付它,只有一个法子,眼下做不到,唯有从长计议。”
“至少一试。”问山说,“我这个人一身反骨,当下有仇当下就报,大不了赔进去一条命,不试一试总不甘心。”
“……看来阁下心意已决。”
徊沉默片刻,忽问:“阁下可听说过端木氏?”
问山摇了摇头。
“罢了,千年遗事,想来已没多少人记得了。那是个被神罚的古族。神罚的原因,想来阁下没耐心听,只说神罚之后,端木氏的主族分成三支,前往痋山伤魂、东海之滨、极南沧溟,镇守妖窟妖谷。所以,要论对付妖兽,端木氏一族恐怕要比你我有经验得多。如今,伤魂谷与东海还好说,沧溟道却沦为万妖之窟,常人不敢踏足之禁地,阁下可知道原因?”
不等问山答,徊接着道,“如果阁下此番寻仇不成,不妨去沧溟道深处看看,或能明白我所说的从长计议是何意。”
“青阳氏不是桃源,我族虽避世,并非不问世事,人间潮起汹涌,我族亦在江海之中。”
“我会在甘渊,等着阁下回来。”
……
幻境倏尔熄灭,梦螺复又吐出水波,那条熟悉的廊道重新浮现。
一名穿着玄衣的少年疾步穿过长廊,推开一间屋门:“少主,主上上次救的那个剑修他……他回来了!”
叶夙听了这话,与元离对望一眼,立刻朝外赶去。
问山一去数月,消息全无,他们都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没成想竟能平安回来。
雪原上,问山提着一把剑,正在与拦路的凤凰虚影对峙。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衣布袍,虽然受了伤,但一身灵气似乎更加浑厚,剑意凛冽得令人无法轻易靠近。
“看来阁下此番有奇遇,竟然彻底破入玄灵境了。”徊出现在近旁,淡声说道。
“我去过沧溟道了。”问山道,他并没有讲述此行的经历,单刀直入,“主上上次说,想要对付那妖物,只有一种法子,敢问该如何做?”
“……阁下且随我来。”
徊说着,目光掠过一旁的叶夙与元离,罕见地没有斥责,“你们也来。”
绕过大殿,穿过长长的,深入雪山地底的甬道,这是叶夙第一次来到禁地月行渊。
惨白的漩涡像一轮皓月挂在“天幕”,浊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与后来不同的是,漩涡上,并没有溯荒封印束缚浊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古镜。
徊道:“这面镜子叫溯荒,取上古琉璃镜制成,当中蕴有白帝的灵力。后来白帝铸白帝之剑,它就是剑心。”
问山没有在意徊说了什么(<a href="http://.[co)(com), 他的目光都被漩涡下方吊着的那人吸引住了——</p>
只见四条极粗的铁链从天幕垂下,牢牢地扣住一名老者的手脚,将他悬挂在半空中。
而老者的灵气,便顺着铁链游入溯荒镜中,随后从镜的背面溢出,与那些盘旋着的浊气两相缠斗,不死不休。
叶夙和元离认出了这人。
他是伯赵氏的一名长老,极擅五行术法,小时候,他教过他们如何在雪原上催出春芽。
虽然早就知道族人的宿命,是在生命走过大半程时,族人都需进入月行渊,将毕生的灵力奉于此间,但真正看到他们所经历的,还是不免心惊。
徊的声音静静传来:“我们所在的这个世间,本是清浊二气共存。四方天柱矗立,清气从九重天来到人间。六界空间交错,时而磨砺出裂缝,浊气也从裂缝渗出,来到人间。
“有清气在,浊气原本无伤大雅。可是后来,天柱倾塌,清气升天消散,人间的清浊二气便失衡了。神离开人间前,曾帮人族修补过许多异界裂缝,但有的裂缝极其隐秘,且还在形成当中,尚未有气息透出,所以难免会有遗漏。再者说,今后千万年,六界交错磨砺,必定有新的裂缝形成,所以人族必须自己学会封印浊气。
“神族于是教授人族溯荒封印,取上古琉璃镜,为它命名为‘溯荒’,试镜于岐山,三封三禁,终得铸剑之法。神族以溯荒为剑心,又取三神物,分为剑袍、剑柄、剑刃,投入烈焰之中,白帝之剑于是铸成。
“白帝剑成,本应用来封印浊气,但因持剑人端木纠放弃持剑,人族竟一时无人能够以剑种下溯荒封印,而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血脉,除了端木氏,此剑无人能持,是故费尽心血铸造的神剑就此荒置。
“后来神族归于九重天,神剑因人间清气稀薄,分崩离析,剑柄、剑刃、剑袍散去人间各处,遍寻不着。
“浊气未被封印,人间后患无穷。好在重君,就是春神句芒,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他在离开人间前,最终违背天命,为人族卜得一卦,算出在将来的千余年间,人间将会有三处异界裂缝外溢浊气,如果能顺利封印,可保人世万年无虞。”
“因为另两处裂缝尚未形成,重君只寻到第一道裂缝的位置。”徊说着一顿,望向苍空中的惨白漩涡,“它在极北的雪原之下,如月行渊,后来我族便叫它,月行渊。”
“……离开人间的前一日,重君不顾白帝阻扰,用榑木的根须,将东海大泽上的甘渊拔出,迁至极北雪原之上,以古神之遗址,镇住这个正在形成的裂缝。随后,重君叮嘱青阳氏族人隐于此间,确保这里的浊气裂缝不被外界觊觎、利用。我族遂以五行之术引来大雪,以雪浇盖甘渊百年,直到彻底藏于雪峰。
“可惜重君此举泄露天机,乃是逆天道而行,最终招至天谴,引来荒雷酷刑,神体幻灭,只余残相,永世幽闭。
“后世人只知春神句芒是最后一位为人族谋福祉的神,且为了人族,遭受过一场最严苛的刑罚,所以便在每年的正月前后——他受刑的日子纪念他,是为春祭,却不知春祭的真正由来是为此。”
徊说到这里,默了片刻,似要从这段千年往事中抽回心神,“说回异界裂缝。重君提过,千余年间,将有三处裂缝外溢浊气,月行渊是第一处,你去过沧溟道深处,应该已经发现了第二处。
“与月行渊不同,这里好歹有甘渊镇守,沧溟道的浊气毫无管束,外溢得十分厉害。幸而千年前,端木氏一族因遭受神罚,主族的其中一支恰巧迁去了沧溟道。这一支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浊气勉强困在了沧溟道中,不过,经此千年,这个地方也沦为万妖之窟。”
“榆宁的那只妖物固然厉害,但它也是通过浊气修炼,方有了今日境界,想必你在沧溟道深处已见了许多类似的妖物,虽不及它,假以时日,未必不如它。今时今日,你我也许可以联手与那妖物拼死一战,且不说最终的结果极可能是两败俱伤,就算除掉它,今后再出一只这样的妖,又该如何?
“浊气未被封印,祸源始终不断,而我族因与异界裂缝抗衡,已经日渐式微。今日断绝一祸,根未除,人间浊气汹涌,他日便是敌愈强,我愈弱之局面,到那时,恐怕一切都为之晚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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