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道:“我知道你说的法子了,你想找到白帝剑的碎片,重新铸剑,然后用神族教的溯荒印,封印裂缝,尝试千年前端木氏未能履行之责?”
“不是我的法子。”徊道,“青阳氏世世代代,皆以此为任。”
问山又道:“可你不是说,白帝剑只认端木氏的血脉,其他人不能持剑吗?”
“……不,除了端木氏,我族或可勉强持剑。”
“为什么?”
问山精于剑道,深谙一剑不侍二主的道理,何况还是这样一柄神剑。
他一边问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高空中,被铁链锁着的那人。只见此人的灵气游入漩涡前,溯荒镜中一道似有若无的血气闪过,问山心下一沉,忽地了悟,“因为这个?”
徊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他只道:“重君神体幻灭前,用最后的神力,留给人间一缕气息。因我族与重君有一丝血脉羁绊,所以通过这缕气息,我族曾见过一次重君的残相。这是近千年前的事了,残相教给我族一种法阵,或能寻到白帝剑的一丝剑气。”
“只是……不知为何,从未成功过。”徊道,“所有的试阵之人,不是失败,就是忽然放弃了。”
问山听了这话,同样不解。
失败可以理解,要寻神剑必定不易,可青阳氏想要化解族人的宿命,唯有找到白帝剑一条路,何故会半途放弃?
他问:“你希望我同你们一起结阵问剑?”
徊稍一颔首,正要答,眼神忽地一凝。他朝一旁看去,只见叶夙闭目结印,春雾般的灵气从他手中泄出,缓缓送入高空被铁链束缚的老者眉心。
徊一时怫然,挥手劈出一道灵诀,斩断叶夙的灵气。
“你做什么?!”
叶夙道:“强行从身体中榨取灵力,难免魂伤,我看前辈苦痛,是故用愈魂术帮他缓解一二。”
“简直胡闹!”徊斥道,“今日你助他缓解苦痛,明日又当如何?难道你能时时来,日日来,年年来?若无法长久,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凡事只顾眼前,如此,我看你也当不起什么青阳氏少主了!”
这话说得极重,叶夙听了,施法的动作顿了顿,结出的印慢慢散了。
“父亲教训得是。”
“自去寒牢思过。”徊一拂袖,背过身道。
等到叶夙远去,问山看着他的背影,问道:“我记得我伤重之时,有个人对我用过愈魂之术,就是他吧?”
徊似乎还在愠怒之中,没有吭声。
“可惜当时我几乎濒死,他还年少,那点愈魂的灵气对我来说用处不大。”问山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的伤,连青阳氏之主都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取来榑木枝为我施救。我听说榑木枝是放在冥思堂的,那里的族人都去过月行渊,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只能依靠榑木的神力缓解魂上之伤,勉强再撑些年月。”
徊一怔:“你如何知道?”
问山笑道:“我当时只是濒死,又还没死成,出于求生本能,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得撑着精神辨别吉凶。你们说的话,我在‘昏睡’时都听到了。主上为我取来榑木枝,冥思堂的族人便没人管,主上不能眼睁睁看族人受苦,只能自己耗费心血救治族人,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小。”
徊听出问山的亏欠之意,说道:“此事你不必在意,我救你,并非无所图,我已说了,我希望与你和明恕一起结阵,寻找白帝剑的下落。”
“自然要找白帝剑,但不只为你,也是为我,你别忘了,榆宁的仇我还没报呢。(笔趣阁@小说)[(.co)(com)” 问山的道,“我也说过了,我是个俗人,心中那点爱恨恩义看得比天还大,报不了的仇,偿还不了的恩,在我心里都是过不去的坎。主上为我舍了半幅心血,冥思堂的族人因我受苦,几乎折进性命,我记在心中,来日一定数倍奉还。”
问山说这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言辞间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徊张了张口,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问山忽问:“对了,‘夙’之一字何解?”
徊沉默片刻,答道:“青阳氏本族的名,不是自取的,祠堂中奉有神谕,族人出生,滴血入谕,谕上浮现的字,是为其名。”
“我听说一个人的名,往往预示着他一生所走的路,青阳氏的人信这个?”问山又问。
徊没有答,但……的确是信的,他们的名是神谕给的,神谕所示,必有所昭。
问山玩笑道:“那么照这么看,‘徊’这个字就不太好了,一生徘徊,无终无果,好像不怎么吉利。相较之下,‘夙’就很好,青阳氏一族么,雪浇甘渊,累世问剑,不过是为了一个夙愿,而今夙愿有果——虽然不知是好‘果’还是坏‘果’,到底有个盼头不是?”
说着,他收了笑,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才总罚他,一个笑脸都不肯给他。”
徊终于听出问山的言外之意:“你是想说,我待夙太过严苛?”
“人与人不相同,你待他的方式,用在另一种性情的人身上或许很好,但是夙……”
问山一顿,“夙生性内敛,却是难得情深、生来重义,你却非要让他穿上一副铁石心肠,只行该行之事,悲喜不鸣。长此以往,只怕他将爱恨汹涌都藏在心底,不得宣泄,如此自苦一生。他是你的骨肉,他这样,你不心疼吗?”
徊听了这话,眉眼间一片静默,就像染上了月行渊的霜气。
片刻,他语气冷硬地道:“他将来是青阳氏的主人,这就是他该走的路,我没什么可心疼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问山道,“但把族人送进月行渊到底残忍,夙的性情,恐怕看不下去,今后,你和他因此而起的争执不会少……“
……
随着最后一丝水纹荡开,第一个梦螺水波吐尽,螺身被烈焰吞食,消失不见了。
很快,第二个梦螺落入元离手中的神火中——
那不是同一段记忆了,一样是青阳氏深深的廊道,叶夙已经不再是少年,他早已长大,身形修长而挺拔,但与记忆中清寒疏淡不同,他的神情的忧急的,步履间甚至有一些匆促,身后同时跟着元离、风缨、拂崖与楹。
“父亲把明恕长老送进了月行渊?!”推开祭堂的门,叶夙质问道。
祭堂空阔,当中放着一张香案,上方挂着春神句芒的画像。
徊立在画像前,正在闭目祭神,听了叶夙的话,他没睁眼,淡淡应道:“怎么,你认为不可?”
“上次是流纱,这次是明恕长老,下一次该是谁?”叶夙道,“从前只是将命入终年的族人送进禁地,今时今日,连这一原则都不守了么?”
“所谓命入终年,对于我等半仙来说,修为停滞,再无进益可能,便是五衰的开始,岂不正是终年的开始?流纱灵台受伤,无法修行,难道不是终年?明恕多次结阵,被法阵反噬,养伤多年,已无好转之像,难道不是终年?对此,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
“虽然
如此,若族人灵力充沛,五衰之后,亦有近百年岁月,仅因五衰就放弃他们……未免残忍。”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在族人中,挑选一个修为不是那么高的,灵力不够充沛的代替明恕进入月行渊吗?”徊转头看叶夙一眼,“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青阳氏的少主,因为玄鸟氏与自己走得近一些,所以宁肯牺牲其他族人,偏帮玄鸟氏?”
徊说着,重新拈香,祭起春神:“如果你无法对此做出解释,那就出去吧。”
叶夙却没走。
他沉默着立在原地,片刻,吐出三个字:“白帝剑。”
徊祭神的动作一顿。
“我并非偏帮玄鸟氏,我只是想说,我们从来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徊手中的香倏尔灭了,他的语气已起波澜,却还在尽量让自己冷静:“出去。”
“父亲——”
“我早已说过了,此乃妄议天机,休要再提白帝剑三个字!”
“可是……为何?”困惑已在叶夙心中酝酿许久,今日终于问出口,“多年前,父亲不是一样想找到白帝剑吗?是您说这是青阳氏累世的夙愿,当年您和明恕长老、问山剑尊在覆剑坡结阵问剑,失败百次都不曾放弃,为何后来重君残相临世,再度提起白帝剑,你却忽然如临大敌,再也不愿找寻此剑了?”
“……你我终究是人,倒行逆施,最终只会招来大祸。”
“难道要就此坐以待毙?”
徊不肯解释,闭眼下了逐客令。
“既然如此……”叶夙平静地道:“我愿代替明恕长老进入月行渊。”
“少主?!”
“你说什么?”徊猝然道。
“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找到白帝剑,与不断地牺牲族人。既然父亲认为前者断不可取,那么,只能如此。”
“……你在威胁我?”
叶夙道:“不是威胁,是无路可退。”
徊听了这话,再度望了一眼句芒的画像,画上的男子眉目温润,手持榑木春枝,眼神中有着对万物众生的怜悯,神性中竟藏了一丝人性,可惜,这样一个慈悲的神,如今神体已毁,连残相也快消亡了。
“执意要找白帝剑?”许久,徊问道。
“只要有一丝渺茫的希望,至死方休。”
“你们几个呢?”徊的目光掠过叶夙身后四人,流纱是楹的姐姐,明恕是元离的义父与恩师,拂崖与风缨,一身好本事,从小就跟着夙,“也愿意追随你们的少主,至死方休?”
四人没有迟疑,抚心施以一礼。
徊的眼底于是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谁也说不清他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忽地,堆积在他眼底,厚重的忧愁不见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忽然抚平,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夙,你去寒牢。”
“这次的责罚没有期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徊说着,又看向元离四人,“你们几个也是,去放逐崖思过。”
“放心。”徊最后道,“你们所虑之事,等你们出来之后,自会有一个不那么令人失望的结果。”
……
寒牢中暗无天日,万年玄冰滴下的水犹如鞭笞,叶夙被锁在玄冰之下,早已习惯了。这一次,他也不知道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只觉得这次的责罚比此前任何一次都长。记忆中时日飞度,梦螺的水波把岁月也稀释了,涟漪乍现间,一晃多日。昏暗中,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少主!少主不好了——”
元离等四人强行破开寒牢的门,他们也是刚听到消息,从放逐崖出来:
“主上、主上他进月行渊……献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