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入玄灵境,阿织便匆忙赶来沧溟道,除了与“飞廉”一战,她竟未能仔细体悟玄灵之境的不同。要学第四式绝非易事,她仔细感受自己的魂,这才发现玄妙之处——
从前修为虽高,魂魄到底被锁于肉|身,双目所见双耳所闻皆是人间之事,而今淬魂到极致,魂浮于世,竟能感通六界,此刻人间在她眼中变小了,心念一动,她甚至能微弱地感应到九重天、无间、以及其他异界的位置,假以时日,若她增进自己的修为,彼岸不是不可抵达。从前她问师兄玄灵境的感受,师兄说是无边长梯,原来长梯翻天破界的长梯,人人皆望登神升仙,原来当“升仙”二字触手可及时,它会变成这样形象的感受。
阿织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灵台上的榑木枝,她甚至能依稀描摹出溯荒印的轮廓,如果说师兄再度在她的魂上种下封印,她一定不会无知无觉。溯荒印固然强大,好在当年叶夙倾注的灵力并不过多,阿织无数次强行用剑,让这道封印疮疤累累,而今要解除,不算太难。
要学剑道第四式,必先取出榑木枝,两人找了一片清净之地,叶夙趺坐在阿织对面,提醒道:“阿织,静心。”
静心方能魂定,魂定才能破障。
大概是师兄看出她心有杂念,有意开导。
阿织垂下眼:“后来……师父总不在山中,因为溯荒印?”
“嗯。”
“……为何要避着我?”
要练溯荒印,青荇山也可以练,山中结界牢固,又没有外人,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并非刻意避着你,是因为……妖乱。”
阿织:“妖乱?”
在梦螺的回忆里,句芒神君也隐约提过寻找白帝剑,会引发妖乱,但幻境模模糊糊,神谕无法轻易示人,阿织至今不解其意。
叶夙道:“不是寻剑会引发妖乱,寻剑是为了封印浊气,而封印浊气……会令浊气爆发。”
日月辉华、灵脉灵泉,孕育出益人的清气,浊气则自阴暗幽微处而生,清浊二气流转循环,这是人间本来的样子。
后来神归于九重天,三处裂缝渐次成形,浊气从裂缝缓慢外溢,循序渐进地加入清浊循环,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果裂缝被封印,原先的平衡被打破,为了恢复平衡,潜藏在妖山、幽谷的浊气将彻底爆发。
阿织道:“意思是,封印浊气,即打破现有的清浊平衡,继而导致世间各处浊气外涌,引发妖乱?”
“可是……”她继续道,“现有的清浊平衡是不健康的,裂缝外溢的浊气加入循环,久而久之,过剩的浊气会侵蚀人间清气,犹如温水煮青蛙,如果不加以干涉,终有一日,人间将沦为无间地狱,再无转圜的余地,人族也将难以延存。所以,有人做了一个决定,他在可以挽救的时候,选择打破平衡,在沧溟道的浊气裂缝上设下封印……二十年前的妖乱,就是这样爆发的?”
叶夙道:“……嗯。”
其实比起阿织,今日在沧溟道见到师父,叶夙不算意外。
或许因为他和师父相识得更早,渊源更深,他知道问山今后要往哪里走。
叶夙清楚地记得,阿织上青荇山初几日,问山总是满腹心事,一日,他从山外回来,问山倚着一根翠竹向他招手:“大徒弟,你过来。问你个事,那个溯荒印,是只有青阳氏的人能学,还是谁都可以?”
叶夙道:“溯荒印故难,人人可练,不过,此乃木系术法,青阳氏承春神血脉,练起来容
易些。”
“谁都可以, 只是很难?那么青阳氏主上且看看,为师的资质怎么样?”
叶夙看着问山,半晌,摇了摇头。
“不好?”
“不是不好,师父的资质固然万中无一,只是这溯荒印强则强,用处却不大。寻常封禁之术用不上它,且要结印,付出的代价极大,学来无用。”
问山听了这话,却是一笑:“那换个问法。此前你说,即使寻到白帝剑,封印裂缝这个举动,会打破现有的清浊平衡,致使隐于世间各处的浊气瞬息爆发,威能等同于灭世,是故青阳氏历任主上都觉得无望,最终放弃寻剑。那么有没有一个法子,将这两个时间点错开?”
“错开?”
问山道:“你们青阳氏的人,就是太死板。既然妖乱不可避免,不如提前让它到来。妖乱的根源是浊气爆发,浊气爆发,是因为裂缝被彻底封禁。那么,能不能先用一个不那么结实的封印将裂缝堵住,先行诱发妖乱。因为封印不完整,浊气的这一次爆发,便不至于太强,我们可以提前在各处妖山设下灵障,稀释外溢的浊气。
“一鼓作气,再而竭,经过这一轮妖乱,等数年后,你寻到白帝剑,因为浊气也被消耗了许多,即便再要爆发,以你之能——足够幸运的话,还有一些修士的助力,应该足以应付当时的危机。”
就好比山洪,一次性倾泻,人仙难挡,如果分为两次,威力便会锐减,修筑好的堤坝不至于被摧毁,人力也不再微乎其微。
叶夙道:“师父所言的确可行,青阳氏也曾考虑过,但此法听起来容易,实际上极难。能够暂时堵住裂缝的封印,其实只有一种——没有白帝剑的溯荒印。我方才说溯荒印不难学,仅仅是对师父而言,事实上它对修为要求极高,单说青阳氏一族,千年来,会溯荒印的,除了历任青阳氏之主,只有不多的几位玄鸟部族的首领,但也极为勉强,因为他们的修为至多到分神大圆满,是故百次中,能有一次成功已算得上幸运。
“还有灵障。虽然这一次浊气并非全然爆发,也足以引发一场肆虐人间的妖乱。所以在各妖山设下的灵障,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兽潮、凶妖祸,甚至天妖之乱。因此设灵障者,至少得有不低于玄灵境的修为。又因为这些灵障在妖乱爆发得瞬间,必须与溯荒印产生感应,所以设灵障的人,和使溯荒印的只能是同一个人。
“修为至高、可斩万妖、还肯担负引发妖乱的恶名、最终牺牲自己,这样的人,千年未必能出一个,试问要上哪里去……”
叶夙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他忽然知道师父为何要学溯荒印了。
片刻,他背转身去:“不教。”
“嗯?”
“不行。”叶夙道,白衣负剑的背影清寒又淡漠,一如他的语气,“溯荒印我不教,青荇山中,无论人、妖、仙,亦不可学。”
问山一挑眉,玩笑着训斥:“怎么,你这是跟我摆起青阳氏主上的架子了?你才拜入师门几年,师父的话不肯听了?”
叶夙拒绝得斩钉截铁:“此事到此为止,今后勿要再提。”
可惜许多事,一个人说了不算,问山一贯潇洒,然而在学溯荒印上,他竟然有些近乎死缠烂打的固执,每回猝不及防地提起,被叶夙冷漠回绝后,也不恼,下次再试。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青荇山师徒三人的性情不尽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将心事藏在心底,绝不示人。好在多年来,他们彼此认真相待,悉
心记下对方的点滴[(.co)(com), 久而久之,也能感受到对方私藏的那一份执念是什么。
叶夙败下阵来,是在那一次人间之行。
慕家被天妖灭族的半年后,师父带师兄妹去人间散心,茶戏时,叶夙问起师父的憾事,师父说:“愧对的红颜,分道扬镳的知己,一生无法弥补的缺憾,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
相识百年,师父的话,叶夙听得太清楚——红颜是奚汐,知己是楚望威,无法弥补的缺憾是榆宁晏氏一族的覆灭,后来青阳氏取榑木枝救他性命,以至榑木枝加速凋零,冥思堂的族人早亡,青阳氏·徊消耗了过多灵力,在自禁于月行渊后,没能在渊天之链下撑过更多年头——至少,没能等到叶夙寻到白帝剑。
师父这一生的心结,都始于当初榆宁妖祸,后来他行之种种——与慕氏结交,收叶夙、阿织为徒,助青阳氏结问剑之阵,乃至今日执意要学溯荒印,无不源于此。
为了族人不再将残生献于月行渊,叶夙自问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师父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在那个月照竹林的深夜,叶夙推开竹扉,在云过溪边找到倚树小憩的问山,道:“溯荒印种下后,浊气会爆发,灵障是阻止这些浊气用的,如何设,设多少,需要出入各处妖山深处,才能大致估算出来。”
问山似乎早知他会来,听了这话,睁开眼,笑了:“徒弟说得是,师父记住了。”
叶夙又道:“即使如此,封印异界裂缝绝非异事,到最后……能剩下一缕碎魂,已算得上幸运。”
问山笑道:“虽然料到了,但,青阳氏主上提醒得极是恰当,为师有点怕,但是无怨无悔。”
“还有,此前说了,此举既然会引发妖乱,伤亡不可避免,背负恶名是一定的,更甚者……也许师父什么都付出了,到最后,却得不到一个好结果……”
谁也不知道异界裂缝具体该怎么封印,或许叶夙用了白帝剑,仍然会失败,或许等寻到白帝剑时,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当年白帝只留下一句‘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说这是神透过光阴,看到的唯一有希望的可能,极其渺茫,但至今为止,没有人参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叶夙道:“也许有朝一日,白帝剑在手,神意加身,我也无法堪透神谕所示。即使一切都是徒劳,师父……也愿意一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