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看着叶夙,月晖透过细碎的竹叶,洒落他的周身,他的笑容不知何时收了,深邃的眼底透出岁月的沉淀,片刻,他开口道:“我从来不认为,要妖乱提前到来,就是对的,就是拯救苍生的壮举。为了避免生灵涂炭,为了人族不至于覆灭,今时今日,我让妖乱爆发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以小换大,牺牲掉……或许一百个人,就是善吗?我的确可以说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但这无故丧生的一百人,他们何其辜?他们不是被我害的吗?所以即便有恶名,那也是我该背负的,我不在乎。
“其实这本来就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两头都是错,许多人陷于其中,终其一生都无法下定决心。如果我没有经历榆宁的一切,那么我会和他们一样。可事实是,榆宁的妖乱,我没能救下晏氏一族和阿汐,青阳氏为了保我性命,动用了榑木枝,族人早亡,徊赔了半条命,我去过月行渊,也在沧溟道深处见识了浊气外溢最终会导致的恶果。所以面对两难,善恶是非面目模糊,我便只选一个自己的对错。很自私,也许吧,但这就是我,这就是……人。可能即便神还在人间,登神之路还向人族敞开,我也无法成为真仙,玄灵境就是我的终点,我的魂再强,我的心念也无法脱离“人”这层躯壳,因为我始终无法勘破心里那点爱恨。”
问山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好了,说了这么多,师父的决心,你该懂了。换我问你,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那么青阳氏的主上,青荇山的首徒,作为为师的同盟,他们怎么看你,你在乎吗?”
叶夙道:“我从来只行该行之事,何须在意?”
问山笑了,说:“那你大概错了,你应该在意。”
问山没有提叶夙需要在意的原因,叶夙也没问,后来,问山学会溯荒印,时时外出去往各个妖山,师徒二人竟是聚少离多,直至最后分别,他们再也没有那样一次近乎剖白的彻夜深谈——或许他们本不擅于此。
叶夙记得他们见的最后一面,那日是初春正月,难得风和日丽的一天。他从青阳氏取了榑木枝,打算回到青荇山,将它封印在阿织灵台,途中,接到师父传音,说要有事相见。
叶夙在附近的一座妖山寻到师父,问山道:“你此前说,溯荒镜因为常年悬在月行渊,镜面魔气化魔,这只魔有溯荒特性,不惧任何结界,本体既可化雾,也可化人,必要时,也能变回溯荒镜的样子?”
“是。”
“它变的镜子,有破绽吗?
叶夙道:“泯虽然本源溯荒镜,但他自认青阳氏族人,化镜时,因为心有七情,镜面并不全然剔透。想要不被人看出破绽,倒是不难,只需将他的一部分魔气与一块溯荒碎片结合,看上去便是完整的溯荒镜。”
问山道:“那你魂引前,把这只魔的魔气、你那块溯荒碎镜……对了,还有春祀,送到我这里。”
师徒二人早知彼此的终点,“魂引”二字由问山说出口,竟是淡然。
叶夙却有点意外:“何用?”
“你别管。”
问山不肯说,叶夙便不问,左右师父的吩咐,照做就是。
一时话毕,叶夙却没有立时离开。这里是妖山最深处,不见日月,浊气比外间浓厚十倍,寻常修士久留于此,必受魂伤,但于叶夙问山无碍。
叶夙看着师父计算出六十四方位,然后将剑气一层层铺开。剑意凌厉几乎刺目,结成密不透风的灵障,等数日后,沧溟道的异界裂缝被封印,这道灵障便会成为抵御浊气的第一
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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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灵障最终会在浊气的侵蚀下消弭,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引发妖乱的人,曾经如何费尽心机的阻止这场灾难。
问山见叶夙不走,问道:“还有事?”
叶夙沉默片刻:“陪师父。”
这次分别即是诀别,问山听后,罕见地没有调侃大徒弟。
他停下结印,看向叶夙,问道:“哪一天魂引?”
叶夙道:“定在三个月后。”
问山又问:“回去见小阿织?”
叶夙“嗯”一声:“……我把榑木枝留给她。”
把榑木枝留给阿织,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可即便如此,仍不能打消问山的担心。
他怅然道:“师父师兄都走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会怎么办,她那个性子……”他说到一半沉默下来,语锋一转,忽地又笑了,“算了,她那个性子,一定有她自己的造化。快走吧,早些回去,多陪陪她。”
迟早分别,多留亦是无益。
叶夙静立片刻,忽地抬袖,慢慢俯下身去,对问山行了一个大礼。
待他折身要走,问山忽地又唤住他:“夙。”
问山的身影隐于妖山的黑暗中,他的声音也自这片黑暗传来:“……我时常会想到你的父亲。你父亲这一生都被使命所累,自我认识他那一日起,他从无半刻真正欢愉。”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这是问山对叶夙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叶夙前生直到终时,都不知该何为自在,正如他不知道师父最后在妖山,那些莫名的吩咐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今生醒来,他从泯口中断断续续听来一些后来的事。“溯荒镜”最终消失于问山之手,人们便不至于到雪原上,追究他这个青阳氏之主的来龙去脉。春祀剑遗留在问山的兵解之地,“弑师之名”让他在妖乱之罪中暂且脱身,玄门便不至于苦查他,最终发现他逆转轮回,重活一生。
原来问山最终的吩咐,只是希望独自担下妖乱之名,为叶夙将之后的路铺得平坦一些。
师父……是师却如父。
所以他如世上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后辈,始终有一点无用的关心……或者说,舐犊之心。
他不确定叶夙在轮回后会面对什么,只觉得他一生自苦,所以他盼着用这一点无用的关心,换来今生奚琴的片刻自在。
……
叶夙道:“那时师父奔走各个妖谷,无暇回青荇山,若是在山中修行溯荒禁术,反而让你多虑,加上端木氏罪罚之故,所以无法与你解释他这么做的缘由。”
但叶夙了解问山,小师妹是师父临终唯一的牵挂,在命尽之地,留下一缕残魂等待阿织,大概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
叶夙说的时候,阿织便垂眼听着。
其实不看师兄,他的声音还是奚琴的声音,但语气不尽相同,奚琴在认真讲述一件事时,吐字非常清淡,有点像师父,是举重若轻的感觉,叶夙更加沉静,字句间夹带一丝冷意,连带着这桩被他讲述的事都变得渺远。
阿织不由地看向叶夙,因为要为她施法,他们彼此的气泽是敞开的,他周身的春雾肉眼可视,清寒更甚往昔。一时语毕,他沉默下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浮立在她身后的剑——师父的佩剑,目光竟有一丝寂寥。
直到这一刻,阿织才意识到,师
兄对师父的思念,一点不比她少。
他从轮回边缘回来,与人世隔绝了二十余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甘渊荒芜,足够拂崖和风缨一世生灭,足够仙盟崛起玄门变革,光阴就像门槛,把他隔绝在今日的天地之外,师兄定然是惘然的,唯一熟悉的,大概只剩一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