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涟看着周姣离开。
他站在肮脏阴湿的楼道里, 愧疚痛苦的神色逐渐消失,变得冷漠、晦暗、阴沉。
他的愧疚是发自内心的,道歉是发自内心的, 却不是发自内心地看着她离去。
只要看着她的背影, 莫名的恐慌感就会在他的心底灼烧、沸腾。
想要把她抓回来。
用视线拴住。
如果不将她牢牢拴在视线范围内,他会一直想着她,为她恐慌, 为她失措。
她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让他学会人类低劣、软弱、脆弱的情感。
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这样的存在,应该要么杀死,要么藏起来。
但他不想杀死她,也不想把她藏起来。
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因为,不想让她难受。
他已经后悔之前那么对她了。
可他学会了后悔,却不知道怎么补偿她。
她不愿意教他。
江涟眼中燃烧着失控而疯狂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复杂的感情。
迷恋、占有、掠夺、克制、后悔、痛苦、恐慌、不安……甚至还有一丝尖锐的恨意在他的神经上战栗不止。
她得到了他, 却不要他, 也不愿教他怎么讨好她。
他恨她那么游刃有余,又希望她能一直游刃有余下去。
他比她强大太多,如果她不能一直这样游刃有余地掌控他, 最后受伤的一定会是她。
——野兽在担心有一天会咬伤驯服它的人, 希望脖颈上的绳子能勒得更紧一些。
这又是一件违背自然定律的事情。
但江涟没有意识到, 他在思考另一件事。
……要不要求助人类“江涟”?
·
周姣理所当然地迟到了,又被扣了五百块钱。
她有些郁闷,早知道不让江涟把那堆礼物全腐蚀了, 随便一件衣服就几万美元, 够她迟到大半年了。
不知是否跟江涟的交锋太过激烈的缘故, 本就无聊的工作, 显得更加无聊了。
周姣百无聊赖地打了好几个哈欠,在想要不要换个工作。
就这样无所事事混到中午。
这家公司系属一家运输垄断公司,那家垄断公司承包了世界上80%的运输服务,生物科技也是他们的主要服务对象。
一般来说,运输公司的业务绝不仅限于货物,偶尔也会运运大活人——要么帮雇主出城,要么让雇主指定的对象永远无法出城。要是运输的货物过于昂贵,有时候甚至会遭遇火并。
但她入职以来,这些令人激动的事情,一件也没有碰到过。
周姣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入错行了。
中午,她吃完午餐,拿着水杯去茶水间接水,忽然听见办公室传来火气冲天的训斥声:
“你说什么?!那批货丢了?你知道那批货值多少钱吗?把你剁成块儿拿去卖都堵不上那批货的缺口!”
“别他妈给我编故事,你觉得我会信吗?监控画面失效,通讯器失灵,义眼的录像功能也自动关闭了,那你怎么没死在那儿呢?别说了,我不想听。”
周姣一边听墙角,一边拆开一包速溶咖啡。
她漫不经心地想,这破公司终于要倒闭了?也好,省得她打辞职报告。
速溶咖啡一股烟灰水味,这还是合成咖啡里最贵的一种。
周姣喝了两口就倒掉了,要不是为了不睡过去,她根本不想碰这玩意儿。
洗杯子时,她听见办公室传来隐约而激烈的谈话声。
丢货对运输公司来说是重大公关危机,更何况还是一批那么值钱的货。这家公司基本上已经被宣告死亡了。
她不想知道上司此刻在说些什么,但这时,她通讯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铃——”
来电人是她的上司,理查德。
周姣立刻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这是她在生物科技和特殊局工作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
她轻轻搁下杯子,接通电话:“喂,尼尔森先生,有什么吩咐?”
理查德·尼尔森语气平静,听上去毫无异样:“下楼去给我买杯咖啡。要圣伊内斯的豆子,不要合成咖啡。钱转你了。”
肯定不是买咖啡,但周姣只能答应下来,在这里拒绝对方,只会让对方撕破脸面,直接在写字楼动手。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她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出现了——上司准备让她这个临时工出去顶包,为那批丢失的货物负责。
周姣不动声色地披上外套,手往兜里一摸,泰瑟-枪还在,稍稍安心了一些。
她没有等电梯,走的楼道。
走到一楼的时候,她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涟。
他站在写字楼大门前,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白色大衣,戴着金丝眼镜,一手插兜,另一手拿着香烟,许久才吸一口,已经蓄了一截烟灰。
像是瞥见她的身影,他侧头,轻抖了抖烟灰,微微一笑:“周姣,好久不见。”
尽管他没有吐露一个字,周姣却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原本的江涟。
她眉梢微挑。
他居然还活着。
或者说,“他”居然愿意让他出现。
“聊聊?”
周姣走过去:“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正在被人追杀。”
“没事,”江涟说,“‘他’也在。我们会保护你。”
周姣跟原本的江涟接触不多,不太相信他能保护她。她没有放松警惕,手指始终放在泰瑟-枪的保险上。
她一边仔细留意周围的动静,一边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江涟的区别其实颇为明显。“他”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永远是狂热的、直白的,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
原本的江涟则将那种迷恋藏在幽邃的目光之后,令人捉摸不透。
“你给‘他’出了一个难题。”江涟说,“‘他’不知道怎么补偿你。”
周姣觉得有些奇怪:“所以‘他’求助你了?”
江涟抽了一口烟,淡淡地说:“‘他’只能求助我,你不愿意教‘他’。”
周姣觉得更加奇怪。
她不由收起对四周的关注,眯着眼睛,看了江涟好几眼:“那你是怎么教他的呢?”
江涟顿了一下:“回答这个问题时,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周姣想起早上“他”追问她,为什么不尊重“他”,有些想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收敛笑意,正色说:“你问。”
江涟拿着烟,上前一步,镜片后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她的脸上:
“你知道‘他’对你的气味着迷,是因为我吗?”
周姣眉梢一跳:“我知道。”
“那你知道,”江涟捏住她的下巴,抽了一口烟,失礼地对她喷出一口烟雾,“我和‘他’早就融合了么。”
他冷峻立体的眉眼在这口烟雾中逐渐模糊,隐约间似有一丝阴郁的嫉妒闪过。
周姣捕捉到那一丝嫉妒,心中奇怪感更甚:“你和‘他’早就融合了?这我真不知道。”
江涟似乎冷笑了一下:“‘一具身躯,两个异类,几种病态的感情叠加’,卢泽厚对‘我们’的评语,你这么快就忘了?”
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语气生冷:“还是说,你很享受被两个异类喜欢的感觉?”
他的神情看似冷静,脸上却显出疯狂骇人的痉挛,似乎有紫红色的触足在癫狂蠕行。
“……”
周姣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忍笑:“如果我说是呢?”
江涟再度冷漠地笑了一下。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拿着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的时候,大拇指却轻擦了一下嘴唇——这个动作,让周姣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原本的江涟。
而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怪物江涟。
刚开始,她确实被他的伪装骗到了,但他的破绽太多了。
首先是,原本的江涟绝对不会说“你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和“你不愿意教‘他’”这样的话。这两句话太像那怪物的语气。
其次,原本的江涟是一个情商极高的人,即使他非常不屑于遵守社会规则,抽烟之前仍然会询问女士的意见,几乎不可能做出朝人脸上喷烟这样失礼的动作。
最后,只有怪物才会用大拇指轻擦嘴唇——他每次感到饥饿时,都会做这个动作。
周姣不免恍惚了一下。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那么熟悉那怪物了吗?
她的走神被他捕捉到。
江涟轻晃了晃她的下巴,不悦地命令道:“看着我,周姣。”
周姣眨了眨眼睫毛,望向他。
“今天,你必须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江涟冷冷地说,“告诉我,你选谁。我想知道,你会选谁。”
江涟快要疯了。
——虽然自从喜欢上周姣,他就无时无刻不处于癫狂的状态,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疯狂又……嫉妒。
是的,嫉妒。
他又学会了嫉妒,一种比愧疚还要令他痛苦的情绪。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总能感到一种发狂般的烦躁感。
原来,那是嫉妒。
她跟别人说话时,他嫉妒;触足想要看着她时,他嫉妒;她跟别人握手时,他也嫉妒。
一个陌生人喝了她的鲜血,他几乎被嫉妒的毒焰焚烧殆尽。
那是他第一次难以维持人类的形态。
如果不是彻底接纳了“江涟”的意识,他可能永远都无法意识到这种情感是嫉妒。
他其实早已与“江涟”融合,只是一直对人类社会的种种规则心存蔑视,从未真正接纳过“江涟”的意识。
若不是周姣给他出了这个“难题”,他可能永远不会接纳人类社会的一切。
谁知,接受之后,“难题”并没有迎刃而解,反而衍生出了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解答的难题。
——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独占周姣。
如果他们在一起,他必须忍受她被其他低劣的人类注视着,必须忍受她被他的触足觊觎,甚至必须忍受她用那人类的名字……称呼他。
其实,“江涟”已经彻底消亡。
他继承了“江涟”的偏执、疯狂和基因,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就是“江涟”。
他们是同一个人。
但他感到嫉妒。
原来在爱情中,嫉妒是一种比克制、恐慌、不安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绪。
江涟有一种可怖的错觉。
他不是正在变成渺小低劣的人类。
——不,他已经变成了渺小低劣的人类。
她把他变成了人类。
只有人类才会知道溺水的感觉。
江涟森寒而暴戾地盯着周姣。
生物本性让他想撕碎面前的人——她驯服他,引-诱他,往他的头脑里灌输低等的情感。
她让他变得软弱、可悲,充满了弱点。
她在改造他。
他应该杀死她。
然而,尽管他的杀意是如此汹涌激烈,眼中的红血丝也充血得发烫,来到她的面前,却只是想问她:
——你会选谁?
——原本的江涟,还是我?
江涟突然感到一阵不甘与绝望。
他为她学会了那么多人类的情感,因她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万一,到最后,她还是不要他,他该怎么办?
他不能再让她难受。
所以,他不能伤害她,强占她,圈养她。
如果她要离开他,他只能看着她离开。
江涟的喉咙发紧,呼吸压抑又粗重。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要恳求她,不要离开……他。
可紧接着,他意识到,如果仅仅是喜欢她,绝无可能沦陷至此。
……他爱上了她。
一时间,周围炸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音波。
那一刹那的场景人类的喉舌简直难以描述:天花板的吊灯电花爆闪,底楼的落地窗倏然爆裂,玻璃碎片如暴雨般瓢泼而下。
恐慌气氛和恐怖音波瞬间侵袭了整栋楼的人。
与此同时,周姣的上司——理查德·尼尔森正在悠闲地喝咖啡,一口还未咽下去,大脑冷不丁抽痛,当场剧烈干呕起来。
尽管所有人都因他的情绪而痛苦不堪,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心声,知道他多么不甘,多么痛苦。
……因为,那本就是一段人类无法听见的低频音波。
就在这时,他的唇上一热,周姣仰头吻了他。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一边轻轻吻他,一边贴着他的唇闷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认不出你呢?”
她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你又在发什么疯?我的小怪物,怎么补偿我想好了吗?”
她认出了他。
江涟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森寒,那么暴戾,维持着一分钟前的模样,心底却炸开惊涛骇浪般的狂喜。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又听见了那人类的声音:“你完了。”
那又怎样?
江涟垂下眼,专注地盯着周姣,忍了又忍,半晌遏制不住地勾缠住她的舌-尖,胶合,深深地吸-吮。
呼吸黏重,喉咙起伏。
——反正现在吻她的人是他,而不是一个被吞噬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