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姣很少笑得那么开心。
相较于兴奋、刺激, 开心是她最难感知的一种情绪。
她已经忘了上一次笑得喘不过气是什么时候了。
江涟给她送那堆礼物时,她虽然惊讶、兴奋,心里其实有一点点乏味。
用金钱讨好一个人, 的确高效又便捷, 极易满足人的贪欲和虚荣心。
但那种人类特有的圆滑感和世故感,大幅度削减了他作为非人生物的魅力。
她那天不想收下他的礼物,除了欲擒故纵,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但知道他是怎么“弄”到那些礼物之后, 她心里的乏味感又消失了,甚至罕见地感到了开心。
她几乎能想象他的心路历程。
——那些衣服、鞋子非常合她的尺寸,所以一开始就是送给她的,只是他无法忍受运输公司的送货效率, 决定亲自送货上门。
他虽然为她融入了人类社会,勉强接受了“江涟”的身份和皮囊,却始终保留着掠食动物的本性。
他不爱她时, 这种本性显得恐怖、惊悚、骇人。
爱上她以后, 却显得纯粹、单纯、炽热。
很奇怪,明明她是人,他是非人生物。
她的人性却在被他唤醒, 逐渐感知到以前难以感知的情绪。
恐惧、刺激、兴奋、激情……以及最难感知到的, 开心。
周姣带着笑意, 仰头,朝江涟勾了勾手指。
江涟不太想低头。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出丑了。
而她, 正在肆意取笑他。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冷着脸, 耳根却阵阵发烧, 想要掐住她的脸颊, 令她的笑声消失,可盯着她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动手。
她笑起来太好看了。他舍不得让她的笑容消失。
算了。
反正这个世界很快只会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他爱她,允许她嘲笑他,但其他知道真相的人必须死。
江涟神色沉冷,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周姣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上:“你刚是不是对我告白了?”
他全身上下都又冷又干,只有呼吸湿而黏,所以对她潮热的呼吸格外敏锐。
江涟不禁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喉结上下滑动。
这是一个诡异怪诞的画面:冷色调的写字楼爬满了黏稠蠕动的紫黑触足,更可怕的是那些触足还在向外蔓延,如同某种具有强粘性的肉食植物,在路灯、红绿灯、高架桥上盘绕、扎根。
灰暗的天空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天体般庞大恐怖的幽影。
受科幻作品的影响,人们多多少少都做过近距离观察天体的噩梦,但梦境毕竟是梦境,能感受到的压迫感有限,真正看到天体般庞然的巨物,只会有一个反应——生理性呕吐。
简直是世界末日才会出现的场景。
作为罪魁祸首,江涟却完全忘了毁灭世界的计划。
他盯着周姣的嘴唇,冷血动物般转了转眼珠,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用告白向她索吻。
·
另一边,荒木勋正在生物科技的加州分部处理公务。
表面上,他是升职了,甚至可以代替ceo任免总分部的经理,对公司的重大决策拥有一票否决权。
因此公司不少人都在议论,说原ceo藤原修之所以会让位,是因为他城府深沉,手段高明,不知不觉架空了藤原修。
实际上,他能干ceo的活儿,只是因为江涟懒得管。
——那怪物拿到ceo的位置后,第一反应居然是给一个女人做衣服鞋子!
荒木勋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最终在江涟冷漠不耐的目光下合上了嘴巴。
——是的,他没有听错,江涟费尽心思拿下生物科技,只是为了追求一个女人。
荒木勋不敢置信。
作为15后,他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文学叫霸总文学,但万万没想到这玩意儿能发生在生物科技公司。
生物科技是一家怎样的企业呢?
世界三大巨头公司之一,涉及数十个行业,制药、武器、医疗、食品、能源、物流、基因工程、生化芯片……甚至是媒体。
如果说,这个时代是一座钢铁霓虹森林,生物科技就是森林中的钢铁。
没有钢铁,这座霓虹森林会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所以,即使ceo突然换成了江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股价暴跌一阵子以后,还是稳住了。
人人都希望生物科技倒闭,但除了卢泽厚那个疯子,没人真的希望生物科技倒闭。
巨型垄断企业不会真的陨落,只会被其他巨型垄断企业瓜分、吞食。
整个过程中,只有普通人会在这场陨落中受到伤害——股市动荡、经济危机、粮食短缺、失业潮……每一样压在普通人的身上,都是一座无法翻阅的大山。
而公司,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这样一个永不陨落的商业帝国,江涟却用它来讨好女人。
荒木勋知道的那一刻,心情简直比被烽火戏耍的诸侯还要沉重,两手微微颤抖,无数次鼓足勇气想要集结人马反抗邪神的暴-政,最终还是当了邪神的走狗,帮他出谋划策怎么追女人。
江涟前往加州以后,荒木勋内心挣扎许久,还是跟着过去了——他怕江涟没追到周姣,一气之下要毁灭世界。
昨天,他调动城市监控,看到江涟跟周姣回家了,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下来。
如果江涟成功追到周姣,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毁灭世界了。
荒木勋终于有空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谁知,他刚在办公室坐下不到半小时,通讯器就疯狂闪烁,那是专门“监测”江涟的值班员——当然,只是美其名曰“监测”而已,各种监控设备以及无人机根本无法输入江涟一千米以内的画面,他们只能通过周围的景象来判断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画面不需要判断就知道出大事了——整座城市都快被触足侵占了!
值班员颤声问:“……怎么办,荒木先生……这是什么情况?江先生他心情不好吗……”
荒木勋额上青筋直跳,手指微微颤抖,受过声波冲击的内脏又抽痛起来。
他也很想问这是什么情况,江涟不是跟周姣说上话了吗?为什么还是要毁灭世界,他对这世界到底有什么不满?
荒木勋脑子里乱成一团,按着狂跳的青筋,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一番话:
“启动一级警报,调动境内所有武装力量,保证每一辆装甲车都有一架重机枪移动炮塔——告诉所有人,这不是为公司而战,而是为自己生死存亡而战。”
“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存在,以我们现有的科技力量,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所以,我不求你们能打赢这场战争,我只希望你们能竭尽全力平息这场战争。”
像是想到什么,荒木勋眼角急剧抽动,补充了一句:
“记住,不要攻击‘他’身边的那位女性——任何情况都不要攻击她!”
荒木勋重复了三四遍,放心不下,又在生物科技的数据库将“周姣”的安全等级提到最高。
这样一来,只要攻击她的人装有生物科技的芯片,用的是生物科技制造的枪械和子弹,哪怕已经瞄准她,扣下了扳机,子弹也是临时改道。
做完这一切,荒木勋瘫倒在办公椅上,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江涟突然开始侵占整座城市了?
·
江涟看着周姣,缓慢点了点头:“是的,我爱你。”
说完,他垂下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无声嗅闻她的呼吸:“我告白了,你要吻我吗?”
周姣却摇了摇头,笑说:“我不想吻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你了。”
江涟没有说话。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头脑完全是空白的。
他知道自己喜欢周姣,知道自己爱她,想要独占她,想要讨好她,把一切珍贵、罕见、有价值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他知道自己此刻想要吻她,想在她的鼻间深嗅,想要偷偷吮-吸她的唾液。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可能喜欢他。
她喜欢他。
她为什么喜欢他?
他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他还没有讨好她,也没有为之前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喜欢上他?
她这么容易原谅一个人,这么容易喜欢一个人。
连他这样冷血、残忍、贪婪的非人生物都能喜欢,是否说明其他人也能如此轻易地得到她的青睐?
他低头盯着她,呼吸粗重,却冷得像冰。
狂喜之后,是极度的不安与妒忌。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逼问她,“有点喜欢”到底是多少喜欢。
在她的面前,他几乎没有用过联合思考的能力,但是这一刻,成千上万个头脑却不由自主运转起来,亿万个疑问掠过他的脑海。
——她的喜欢,是真话,还是谎言?
——她想要什么?
——他能给她什么?
——他要怎么才能补偿她,弥补之前对她的伤害……要怎么才能让她从“有点喜欢他”变成“喜欢他”,再变成“爱他”?
许久,江涟才开口说道:
“……你不该喜欢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补偿你。”
他顿了一下,担心她当真,又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该现在喜欢我,等我想好怎么补偿你了,再喜欢我也不迟。”
周姣失笑:“如果喜欢能克制,就不是喜欢了。”
——她控制不住对他的喜欢。
江涟呼吸更加粗重,死死地盯着她的唇,想要重重地吻上去。他也快控制不住了。
他感到强烈的心悸,甚至在癫狂的心跳声里觉出了一丝疼痛。
这种疼痛,比他之前发现爱上她时,还要绝望,还要不甘。
明明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会比单方面爱她时更加痛苦?
可能因为,喜欢是虚无缥缈的。
她有点喜欢他。
他却抓不住这一缕喜欢。
所以,狂喜之后,是不安,是心悸,是莫名的妒忌,是剧烈的患得患失。
他怕失去她的喜欢,怕她这样喜欢上其他人,也怕无法加深她的喜欢。
他很想告诉她,非常后悔之前那样对她。每次想到他曾几次差点杀死她,都会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恐慌感。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掏出自己的心脏,向她展示那种痛苦。
——是了,为什么不能掏出自己的心脏呢?
他有三颗心脏,人类身躯内的是最重要的那一颗,但即使掏出来,也不会让他死去,只会在他的心口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血洞,只有把心脏放回去才能愈合。
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危险的行为。
好在人类社会,根本谈不上危险。
就算他只剩下两颗心脏,也能随手消灭外面那些垃圾。
想到这里,江涟握住周姣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周姣微微歪头。
与此同时,写字楼外。
生物科技士兵全副武装,在上百架无人机和战斗机器人的掩护下,手持电磁枪,缓慢逼近。
——他们知道江涟的可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想要一个谈判的机会。
然而,生物科技士兵刚进入写字楼范围内一百米,就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无形的屏障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江涟不允许他们继续前进。
但允许他们在旁边,见证他为自己的妻子献上真心。
天色渐暗,霓虹灯明灭闪烁起来,显出高楼大厦流光溢彩的轮廓。
这一景象却令周围人都毛骨悚然,因为霓虹灯牌上也攀附着恐怖黏湿的紫黑触足。
周姣不知道江涟要做什么。
她感到,他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简直像要沸腾一般。
莫名地,她的心跳也有些急促。
她没有说话。
江涟也没有出声。
外面的人更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间,气氛静寂无比,落针可闻。
下一秒钟,只听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湿腻,黏稠,令人头皮发麻。
——江涟握着周姣的手,带着她,穿透自己的胸膛,掏出了一颗急速颤动的心脏。
周姣手一颤,条件反射地想要缩回手。
江涟牢牢地扣着她的手腕,强迫她握着那颗血红色的心脏,看着它伸缩、跳动、毫无察觉地继续泵血。
周姣脑中空白。
他的心脏每在她手上搏动一下,都在她的耳畔掀起山呼海啸般的巨响。
不知是否手握江涟心脏的原因,她听见四面八方传来极端痛苦的低频嗡鸣声。
那是触足的声音。
它们在说,好痛。
江涟脸上却毫无波澜,一直纹丝不动地看着她,眼神纯粹炙热得可怕。
……她用人类复杂又肮脏的感情,换来了一颗滚烫而纯净的真心。
周姣冷静理性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停止运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在恍惚地想,这玩意儿还能放回去吗?
许久,她才哑声问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江涟心口的血洞狰狞可怖,喷涌出瀑布般的鲜血。他的手是冷的,血却是热的,令她的掌心一阵灼痛。
他看也没看血洞一眼,始终紧紧盯着她: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有心脏。”
“周姣,给我一点时间,我会配得上你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