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月又梦见了以前的事情。
他自上而下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个冷漠、平静、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这是一个实验室,主色调为冰冷的银白色,全息屏闪着淡蓝色的荧光,研究员们各司其职,不时低声交流数据。
实验室中心,一个小男孩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
他似乎是亚裔和北欧白人的后代,一头黑发,脸庞极小,脸颊因年幼而略显圆润,眼神却似大人一般冷峻漠然,虹膜是非常浅淡的绿色。
“——疼痛,是高级动物的特征。”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是个英俊的亚裔男子,下半张脸跟小男孩极为相似,都有着凌厉利落的下颚线。
“只有高级动物,才会感到疼痛。这会让他们远离危险,积极参与大自然的竞争,通过进化来避免生存的痛苦。”
“我不会给你植入减轻疼痛的义体,”中年男子说道,“我会让你一直保持痛苦,保持警惕,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我最完美的……孩子。”
“想办法提高他的痛觉感知能力。”中年男子对旁边的研究员吩咐道,“他现在太迟钝了。对疼痛不敏感的人,会像昆虫一样被人一脚踩死。”
“是的,先生。”研究员遵命,拿出一根巨大的针管,里面流动着荧蓝色的液体,毫不犹豫扎进小男孩的手臂。
“啊——”
小男孩全身立刻痉挛起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中年男子却说:“不够,继续。”
痛觉在扩张,疼痛在加剧。小男孩面色苍白,黑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了,眼皮一沉,疼晕了过去。
但很快,他又被机器用电流强行唤醒,继续承受疼痛。
“现在,”中年男子俯视着小男孩,“你遭受疼痛会想到什么?”
“……尽量……”小男孩虚弱道,“……避免……疼痛……”
中年男子却语气沉冷地训斥道:
“中庸的回答。任何人都会避免痛苦,我更希望你能学会利用它。”
“你可以对笼子里的动物释放你的同情心,你无用的拯救欲。”
中年男子冷冷地说道:“但你必须学会利用痛苦操控它们。笼子里的动物会为了不再回到笼子里,而对你摇尾乞怜,言听计从。如果你连怎么驯服动物都不知道,以后怎么驯服那帮贫民。”
说完,他朝研究员递了一个眼神,冷声说:“把痛感开到最大,我要让他记住今天,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下一次剧痛降临之前,沈澹月睁开了眼睛。
他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剧痛早已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这是他父亲训练的成果。
从小到大,他的父亲——梦境里的中年男子一直在以剧痛与死亡训练他。
克服痛苦,保持警惕。这是他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
植入减轻痛感的义体,会让他放松警惕。
一直让他体会剧痛,又会让他变得软弱。
他父亲为了让他成为合格的继承人,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被绞杀,被火烧,被割喉,被一枪毙命,从高处一跃而下……不过是他以前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
除非他可以冷静面对每一种死法,提前预感到死亡的降临,否则这任务将永不结束。
明琅修正了他痛苦的回忆。
每一种死法的行刑人,都变成了明琅白净纯美的面孔。
这让他感到异常……餍足。
甚至开始期待明天的死法。
他的过去充满了恐怖、枯燥、无意义的死亡。
但从现在开始,每一种死亡的尽头,都会变成明琅。
他很难不对此感到期待。
沈澹月却没能等到今天的死亡。
明琅似乎放弃了挣扎,变得乖巧、温顺,不管他吻她抱她,都不再有任何抵抗,也不再想办法刺杀他。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不知为什么,她真正变得顺从以后,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
她试图杀死他时,眼睛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明亮、鲜活,狠狠攫住他的注意力,令他移不开眼睛,心口几度传来那种生长似的剧痛。
那种痛感,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无比真实地活着。
但现在,明琅的生命力似乎消失了。
沈澹月微微皱眉。
……为什么她的顺从比反抗更让他感到烦躁。
他明明应该感到愉悦。
毕竟,这说明他彻底得到她了。
像他父亲说的那样,他彻底驯服了她。
在男女关系中,“驯服”和“征服”是那种让人感到兴奋的词语。
沈澹月此刻却毫无兴奋之感,只能感到……无所适从。
·
沈澹月似乎又犯病了。明琅正在吃饭——她饿极了,刚吃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沈澹月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干什么!”明琅抱怨道,“我好饿。”
“出去吃。”沈澹月简短回答。
明琅只能放下餐叉,强忍住杀人的冲动,一脸阴郁地走到二楼的衣帽间。
沈澹月给她挑了一条垂至膝盖的黑色长裙,一条长长的黑色披肩,以及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宽檐帽。
唯一的颜色,是帽子上洁白的丝绸茶花。
明琅:“……我们要去哪里吃饭,葬礼上吗?”
“人多的地方,”沈澹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仔细观察她的情绪变化,“我不希望你引人瞩目。”
但她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兴奋,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
“好吧。”
她真的不反抗了,如同洋娃娃一般任他打扮。
沈澹月有些烦躁,可又说不出烦躁的原因。
他垂下银白色的眼睫毛,摊开手掌,难以计数的纳米粒子奔涌而出,在他的手上形成一个金属项圈。
沈澹月看向明琅:“过来。”
明琅看了一眼金属项圈,嘴角微抽:“这是你的新情-趣吗?”
“防止你逃跑的工具,”他淡淡地回答,“你可以选择不戴。但像之前一样,我会收取一些代价。”
“那还是戴上吧。”她的语气近乎无所谓,走过来,主动拿起金属项圈,扣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一道银光闪过,金属项圈已记录下她的DNA信息。
除非他主动取下这个金属项圈,否则她无论去哪里,他都能看到她的定位坐标。
这下,他完完全全地得到她了。
甚至给她戴上了象征着标记的金属项圈。
不用他吩咐,基地里的人只要看到这个金属项圈,就会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彻底占有了她,彻底标记了她,像拥有一件物品般,拥有她完整的所有权。
现在,他打开笼子,她也不会逃跑。
然而同时,也无法再看到她旺盛的生命力。
她的生命力正在逐渐萎靡。
他不敢想象她生命力彻底熄灭那一天会发生什么。
……她会死去吗?
一阵毫无缘由的恐慌感冷不丁攫住了他的心口。
他再度感到了那种心脏要生长出来的剧痛,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能感到活着的愉悦。
只能感到对死亡的恐惧。
但他分明已经死了。
明琅每天都想知道沈澹月到底在犯什么病。
她不想再刺杀沈澹月,纯粹是不想对这种扭曲的关系上瘾。
她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好好放松一下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她已经很久没睡够八小时了,每天站着都能睡着。
沈澹月却突然把她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明琅完全懵了——她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呢?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她以为,沈澹月那一句“我不希望你引人瞩目”是一句反讽笑话,因为他根本不允许她见陌生人。
沈澹月到底要干什么?
忠诚度测试?
把宠物带到公园,解开牵引绳,测试宠物会不会撒腿就跑?
她看上去有那么愚蠢吗?
这时候转身就跑,回头一看,肯定密密麻麻的全是无人机森冷漆黑的炮口。
明琅深呼吸,竭力平定怦怦乱跳的心脏,将视线从喧闹的人群中撕下来,镇定地问道:
“餐厅在哪里?”
沈澹月平声问道:“不想逛逛?”
“……算了吧,”明琅摸了摸饿瘪的肚子,“没什么好逛的。”
她真的不再尝试逃跑了。
沈澹月却感受不到半分满足。
他只觉得空虚、烦躁、恐惧,胸口闷痛,似乎淤塞着一股尖锐狰狞的戾气。
更让他感到无比烦躁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排遣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只有明琅能帮他消除这些负面情绪。
但她不愿意帮他了。
她甚至不愿意再动手杀他。
沈澹月突然感到一种比她离开的那一晚更加深沉的恐惧。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彻底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