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竹 作品
第109章 清茶桂花糕
秦东陵位于骊山西麓、灞河东岸, 后世西安市临潼区以西,因在秦国芷阳县附近, 又名芷阳陵。
它就在咸阳城以东。
秦王柱站在高高的楼台上往东望去, 总有自己能望到秦东陵的错觉。
因为要保重身体,秦王柱送陵后只停留了一日便返回咸阳宫。太子子楚代他继续祭祀。
太子子楚牵着嬴小政的手,一步一步走上祭祀的台阶。这是秦王柱特意嘱咐的环节。
子楚去年后院多了一位子嗣, 是夏姬所赐韩女所生。
太子身体羸弱,子嗣单薄,一直是支持子楚的人最担心的事。即便公子政聪慧,但孩子太容易夭折, 哪怕成年也可能有意外。
太子终于又得了一个儿子, 不仅让他不再有后嗣夭折之忧, 也证明子楚身体没事,还能继续生育。这对支持子楚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子楚因这个幼子而巩固了身边的势力,所以对这个孩子也较为喜爱, 当即命名为成蟜。
秦国尊五帝之一少昊为主神, 少昊有一子名为蟜极, “成蟜”便是取自这个含义, 可见子楚对这个孩子寄予的期望。
虽然这个孩子与朱襄没有血缘关系, 但既然是好友的儿子, 朱襄还是很积极地帮子楚一起取名, 并带着嬴小政一起。
嬴小政吊在朱襄脖子上, 得到“子楚有再多儿子,我也只有政儿一个外甥”的真心话之后, 便表现得很大度。
他知道这个兄弟在梦境中会背叛自己。
也可能成蟜本意没打算背叛, 只是被有心人裹挟背叛, 但背叛是事实。
但他也知道梦境中的那个世界不是自己的世界,他身边未来的人会如何,皆由他定夺。
赵国的武安君李牧都能成为他的老师,成为秦国未来的武安君了,一个成蟜算什么?
嬴小政对成蟜的心情挺复杂。比起在赵国吃苦的自己,这个弟弟一直在父亲身边含着珠玉长大,梦中的自己难免对这个弟弟有嫉妒情绪。
这个弟弟也对自己心情肯定很复杂。他一定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当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一个远在赵国,母亲出身卑贱的兄长,已经被秦国众人遗忘。
在自己回到秦国前,所有秦国的贵族都围绕着他转。
正因为如此,赵国才会在曾大父离世后立刻送他母子二人回咸阳,以扰乱秦国王位继承。
因吕不韦的关系,父亲承认了母亲太子夫人的身份,自己就这么压在了成蟜头上,让他近十年的坚信都成了泡影。
所以梦境中的嬴政虽然恼怒,也不意外成蟜会背叛,或者,会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背叛。
嬴小政戳了戳弟弟的脸。弟弟砸吧砸吧嘴,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嬴小政嫌弃地收回手指。
这个世界,他的继承人位置十分牢固,成蟜从记事起就知道未来的秦王是兄长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和成蟜之间不会再有仇恨了。
他也有足够的力量不让人利用自己的血亲。
嬴小政不是对成蟜有什么好感,他只是不能容忍别人将自己的兄弟当棋子来攻击他。这和成蟜无关,而是对他的侮辱。
再者,嬴小政对这个刚出生的成蟜可没有什么包含嫉妒在内的复杂情绪。他从小过得可开心了,不能在舅父身边长大的成蟜一定不会比自己过得更开心。
子楚和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子楚虽然喜爱幼子,但和对长子感情完全不同,幼子再得宠也不可能和公子政相提并论。
但正因为公子政无论自身还是支持者都太强大,所以难免有人自发聚集在这个还无知无觉的婴孩身边。
他们有的是认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何况公子政的势力已经强大到想要锦上添花都没门路的地步;还有的人是不希望一个英明的秦王上位,主强臣便弱,若公子政继位,他们立再大的功劳也恐怕成不了新的诸侯。
为何要为秦国卖命?大部分人都是为名,为利,或两者都有。没有什么比成为新的诸侯,乃至新的“秦王”更诱人的名利。
秦王柱真的很头疼。他时刻反省,自己是不是名声太好了,让人觉得自己很好欺负。
君父还未下葬,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向他耀武扬威了。
不过秦王柱确实是脾气好。若是秦昭襄王发现了这件事,咸阳城不说血流成河,肯定也有人会被赐酒赐短剑了。
秦王柱想了想,让太子子楚带着嬴小政一起去承担主祭祀的任务,昭告天下嬴小政的地位。
子楚也没有干坐着。他拜见了秦王后华阳夫人,华阳夫人下诏将成蟜抱到身边抚养。
在成蟜生母身边巴结的人立刻土崩瓦解,支持成蟜的朝堂中的韩国势力更是气急败坏。
他们找到了夏姬,希望夏姬向子楚施压。
夏姬在宫中闭门不见,甚至连这个曾经寄托了她娘家所有希望的韩女所生的孙儿都不去探望。
她闭门不出时,为要去守一段时间陵的嬴小政绣了一件小披风,让雪姬代送给嬴小政。
嬴小政去秦东陵的时候穿上了这件小披风挡风。
等嬴小政回咸阳之后,夏姬经常送嬴小政一些绣活,但从来不主动与嬴小政见面。
但嬴小政只要有空,每日问候华阳夫人的时候也都会去见夏姬,并奉上一些花朵、点心之类的小礼物。
而夏姬从未私下送成蟜亲手做的礼物,直到嬴小政继位。
这是后话。
现在,秦王柱只是温和地告知底下人别作死了。荀子很开心。
比起秦昭襄王,如今秦王柱的做事方式显然更符合儒家心目中的圣君。破除阴谋,就是要堂堂正正,兵不血刃,才叫上策。
至于直接把儿子送给华阳夫人养的子楚,荀子颇有微词,觉得子楚太冷漠了一些。
不过朱襄劝道:“子楚将成蟜交由王后养育才是有一颗慈父之心。太子府邸条件再好,能有秦王后身边条件好?秦王后又未曾生育,子楚记在她名下时已经成年,成蟜是她养育的第一个孩子,肯定将他护得如眼珠子。即便政儿继位,恐怕成蟜仗着有大母娇宠,也敢在政儿王座前躺地上打滚耍赖。”
荀子表情一僵,随即脸色一沉:“这公子以后你要好好教育,断不可让他在朝堂上打滚!若他做此等无礼的事,你就要代他受过!”
朱襄:“?”为什么我要代他受过?我犯什么错了?
他随即找到子楚,让子楚以后把成蟜交给蔺贽教导。
“这样如果成蟜被娇宠太过行事不端,那就是老庄的错,和荀子没关系。”朱襄道,“荀子肯定就不会揍我了。”
子楚:“……你与其想成蟜被宠坏后自己受过,不如想想教好他?”
朱襄意味深长道:“你不懂被祖辈带大的孙儿有多受宠,他品行可能端正,但行事……我觉得估计就和蔺礼差不多吧。真的,听我的,让蔺礼教。”
子楚没有答应,抄起衣袖就和朱襄打了一架。
蔺贽那时候还不在咸阳。等他回到咸阳得知此事时,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把公子成蟜教导成才。
路过的嬴小政深深叹了口气,有点难以想象成蟜会在自己的长辈手中成长成什么鬼样子。
要不,自己带?
嬴小政想起梦境中的嬴政那些不成器的儿子,嘴角微抽。
他决定相信舅父和蔺伯父。大不了,他找最靠谱的蔡伯父教导成蟜。
“回咸阳后,发现君上的日子真不好过。”朱襄在陪子楚、嬴小政结庐守陵的时候,生着篝火,一边烤土豆和南瓜,一边感慨道,“咸阳中关于我和你是幕后黑手的流言,守孝礼制的争端,你刚出生的幼子被拿来当筏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蔺贽道:“新王继位,试探的人接踵而至,正常。”
蔡泽问道:“我们在先主陵前烤土豆真的没问题吗?”
子楚:“……”
他避开蔡泽正直的目光:“只是烤火,大父不会怪罪。”
蔡泽道:“我当然知道先主不会怪罪,但这合乎礼仪吗?”
朱襄把着蔡泽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肚子饿了,我们总不能不吃东西吧?比起让其他人伺候我们吃东西,我们自己生火做饭,这不是更显得我们对先主的敬重吗?”
蔡泽默默将朱襄把着他的手臂推开:“我听闻你们三人在蔺公墓前奏乐的时候,也是这副说辞。”
子楚脸色涨红:“那……那不一样。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奏乐。”
蔡泽叹气:“夏同,你别被朱襄和蔺礼带坏了,你是将来要当秦王的人。秦王若学了他二人的模样,那是丢秦国的脸面。”
蔺贽道:“这我就不爱听了。你就算鄙视我,这位可是举世闻名的大贤朱襄公!未来的秦王若像朱襄公一样品德高尚,这是天下人的幸事!你居然侮辱朱襄公,你知道以朱襄公为榜样的人会如何骂你?”
朱襄道:“对,我可是天下大贤,蔡泽你放尊重点!”
子楚捂脸。他会将蔡泽的劝告听进去。
睡饱了的嬴小政闻着烤土豆的香味从屋里出来,闻言脚步一顿,转身回屋。
他不想参与这场无聊的讨论,还是等舅父烤好之后送过来吧。
蔡泽也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给友人鄙视的眼神,影响感情。
朱襄是大贤,和朱襄丢人,两者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一代秦王有一代秦王的处事方式,先主直接用威权,君上更柔和一些。”蔡泽将话题转回来,“柔和不代表好欺辱。君上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是在彰显他的能力。”
蔺贽道:“我倒是觉得君上应该恩威并重。”
子楚赞同:“该杀就要杀,君父太柔和。”
朱襄道:“现在还在孝期,君上可能不想见血。虽然可以将有异心的人驱逐,但君上可能更想让朝中局势稳妥一点,平和过渡。”
蔺贽道:“留下隐患可不叫平和过渡。”
子楚道:“没错。”
朱襄摇头:“杀人和放逐多容易?但现在还有很多人不认可君上的才干,君上直接用怀柔手段收复这些人,让他们归心,才对君上统治更有利。”
蔡泽道:“对内怀柔,对外强硬,这就够了。”
四人从各自的角度出发争吵起来,一边争吵一边继续烤土豆和南瓜。
嬴小政正在长身体,处于半大小子吃穷舅父的年纪,饿得不行又出来一次。
朱襄将烤好的土豆和南瓜递给嬴小政,嬴小政蘸着放了辣椒面和香料的粉料吃得腮帮子鼓鼓。
长辈们也停下讨论,吃饱肚子后继续吵闹。
嬴小政打了个哈欠,懒得洗漱,回房继续睡觉。
朱襄拉住嬴小政,逼着嬴小政漱口刷牙后才准他睡觉。
伺候完嬴小政这个小祖宗后,朱襄雄赳赳气昂昂,回到篝火旁继续和友人争论。
这一场论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辣椒面呢?子楚,少吃点,你不能吃辣。”
“我可以吃。”
“我弄了个醋碟,还是蘸醋好吃。”
“明明蘸酱油好吃。”
“异端,异端,审判异端!”
“朱襄你又说什么胡话?”……
守在一旁的护卫和官吏们都竖起了耳朵,聆听这四位大贤的论战。
有官吏想要把这一幕记录下来,又害怕泄露机密,只能将此事藏在心中。
不过他回去后转念一想,四位大贤没有避开众人,几乎是当众讨论,恐怕也不惧怕此事被记录下来。
甚至……他们是不是有意将此事传出去?
秦王柱很快得知了这四人的争论,轻笑着摇摇头,将此事的报告丢掉。
这四个人都还是孩子啊。
不过,果然除了朱襄,蔡泽才是自己最心仪的相国。
对不住了君父,你推举的蔺贽,还是留给子楚吧。他们俩才臭味相投。
“一代紧一代松,松弛有度才不会断掉。”秦王柱站在窗边,眺望秦东陵的方向,“我不知道能当几年秦王,子楚啊,这几年我好好休养生息,你当秦王的时候才能让秦国这辆战车继续高速奔跑啊。”
秦王柱这辈子唯一惧怕的就是老秦王。他虽然对老秦王唯唯诺诺,但对其他人可从来不是多好的脾气。
他就算不是太子的时候,也是老秦王唯二的儿子,太子唯一的兄弟。
秦公子无功不得封君,但他却被封为安国君,可见老秦王对他有多喜爱。
秦王柱这样的出身,其实恐怕比当过质子,知道何为忍辱负重的子楚更不懂得对臣子忍耐。
但秦王柱决定忍下来,用怀柔的方式去面对那些试探他能力、试探秦国是否还能继续强大下去的人。
老秦王过世前,为了帮他铺平道路操之过急,让秦国朝堂局势十分紧张,宗室外戚勋贵都惶恐不安。六国也因为老秦王的威压隐隐有联合之势。
他要安抚国内,麻痹六国,才能积聚力量,让下一代秦王以雷霆之势,一举扫灭六国。
下次秦国再出重兵的时候,兵锋就不会停下来了。
秦王柱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双手,神情有些落寞。
他其实也想做统一天下的那个秦王,就像是君父一样。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年龄、自己的身体,他与君父一样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继位时辗转反侧,思索了一宿,思考自己要当怎样的秦王。
最终他决定,与其冒进,在秦国飞驰的半路上换驾驶人,让秦国遭遇危险,不如更稳妥一些。
更稳妥一些。
他有子楚,有政儿,可以更稳妥一些。
“但寡人还是不甘心啊。”
秦王柱喃喃道。
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君父即将离世的时候满心的怨愤不甘。
真的不甘心啊。
……
子楚和嬴小政回到咸阳的时候,朱襄这个“保姆”自然也跟着回咸阳宫了。
蔺贽这个“掮客”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春申君拜见朱襄。
朱襄问道:“我需要按照你的戏本,扮演一个被囚禁的大贤吗?”
蔺贽笑道:“不需要,你做你自己,说你的真心话即可。”
朱襄疑惑:“不会干扰你的计划?”
蔺贽挤眉弄眼:“你当我是谁?无论春申君得出什么结论,只要他来咸阳宫里见你,我的目的就已经实现,你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之后的举措。你随意。”
子楚也道:“我倒想看蔺礼的计划失败,你试试看。”
蔺贽鄙视道:“啊呸!也不知道我是为了谁,真是好心没好报。”
蔡泽叹气:“好了好了,别聚在一起,你看到宫人惊恐的眼光了吗?政儿也在这里,不要给政儿造成不好的影响。”
嬴小政老气横秋道:“蔡伯父放心,我已经习惯了,不会受影响。”
就算舅父阿父伯父做出在光天化日之下,聚在咸阳宫广场的正中央大声密谋这种蠢事,他也不会受影响。
他不会犯蠢,绝对不会。
蔡泽拍着嬴小政的肩膀欣慰道:“甚好,甚好。”
他看着嬴小政,就像是看到淤泥中开出的莲花,一群东倒西歪的歹竹中唯一身姿挺拔的好笋。
秦国未来的希望,就全在政儿身上啊。
案牍劳形后正在宫里散步的秦王柱纳闷地指着远方的那一群晚辈,扭头对荀子疑惑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荀子恭敬道:“他们是在找揍。”
秦王柱:“……寡人准了。”
荀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秦王柱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自己是不是对晚辈太纵容了,搞得咸阳宫内气氛怪怪的。君父在位的时候,咸阳宫多么肃穆啊。
他摇头晃脑,唉声叹气,然后带着笑容愉快地去围观晚辈被荀子揍。
黄歇万万没想到,他进入咸阳别宫拜见特意等候在花园中的朱襄时,朱襄先遭遇了荀子的戒尺洗礼。
荀子逼着朱襄换了一身能够彰显出他气质的衣服,亲自为朱襄选了玉冠,并且挑选了腰间的配饰和长短剑。
秦国的贵族与六国不同,原本不佩戴长剑,只佩戴短剑。
秦人曾经与戎狄混居,他们的贵族佩戴的短剑是吃饭的时候用来割肉的。能佩戴短剑,就代表他们每餐都有肉,所以是身份的象征。
不过后来秦国东出,接纳了中原文化,秦国的贵族们也逐渐佩戴起长剑,不过短剑仍旧是必备。
荀子制定秦礼的时候,还专门为秦人短剑和长剑都佩戴进行了修饰。他让朱襄将长剑短剑都佩戴齐全,就是在穿着上向春申君表明他已经完全融入秦礼。
不仅是长短剑,朱襄身上每一处配饰,都彰显着秦国独特的礼仪文化。
朱襄听荀子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有一种自己在听宫斗文的感觉。
挽个什么发型,发髻上插什么发簪,发簪上吊几颗珠子,脸上擦什么胭脂,身上佩戴什么环佩,环佩是什么颜色有什么图案……衣冠配饰上的细碎,全都是礼仪的体现,全都是无言的交锋。
朱襄:“……其实春申君可能注意不到。”
荀子怒瞪。
朱襄乖乖闭嘴,继续听荀子念叨,并且在荀子念叨之后接受荀子考试。
他要将自己身上每一处配饰,衣服上每一处花纹代表的含义都记清楚,这样在面对春申君的时候,才会更有底气。
但朱襄真的不认为,春申君会注意这些。
他又不是和春申君在宫斗。
在朱襄疲惫的神情中,荀子结束了对朱襄的临阵辅导,忐忑不安地放朱襄去与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春申君见面。
荀子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己不靠谱的弟子去挑战武林盟主似的。
在战国士人眼中,四大公子确实是武林盟主级别。
孟尝君早就去世,平原君已经老病渐危,信陵君遭遇了打击闭门不出,现在战国时还游走世间的四大公子只剩下春申君。
春申君还并非宗室,是以一介士人身份跻身四大公子行列,可见其能力。
现在战国中替代了四大公子的后起之秀便是长平君朱襄,举世闻名的朱襄公。
有人说,长平君就是第五大公子;也有人说,长平君可能会超越四大公子。
无论何种说法,朱襄在天下士人心中,就是引领战国贵族的新的人选,也是秦国能吸纳人才的关键。
如今新贵和旧贵正面交锋,荀子怎么能不紧张?
他本来以为朱襄功课学得极好,春申君又有求于他,身处弱势,可能问题不大。
但他仍旧心里忐忑,所以和秦王柱一同前来叮嘱朱襄。
结果,他就看见朱襄和太子等人在咸阳宫某处广场正中央大声密谋,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完全没有准备。
荀子当即心态有点崩。
这竖子!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不可涂墙也!
“荀子,别担心,朱襄公待客的礼数从未出过错。”韩非被荀子的黑脸吓得都不结巴了。
荀子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冷哼一声:“希望他别出错,否则……”
韩非好不容易从病床上坚强地爬起来,不再去咒骂韩国朝堂上那群庸人让韩王丢人现眼。他差点又被荀子吓得躺回去。
否则什么?荀子你说话别说一半啊,好吓人!
今天的年轻韩非,仍旧在荀子身旁瑟瑟发抖。
朱襄待客确实是靠谱的。
他明白荀子的意思。不就是装逼吗?装逼多简单?他轻轻松松就能把春申君唬住。
于是春申君被带到了花园池塘中间的亭子里,朱襄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最装逼的景色。
他将亭子两面用竹帘遮住,只留两面,一面看水,一面看特意移植在庭院中很容易死的松竹。
朱襄没有用在秦国已经很常见的桌椅,而是像以前一样放下坐具和低矮的桌几,端正地坐在桌几前。
他点了些淡雅的熏香,准备好了茶壶,热水就放在一旁的火炉上,随手都可以取得。
黄歇被人引着,穿过弯弯曲曲的花园小道,走过伫立在水中的回廊,挽起竹帘,看到了端正坐在火炉旁,正手持一卷竹简的朱襄。
朱襄听到竹帘的响动,将手中竹简放下,起身作揖:“春申君,久仰。”
黄歇从烟雾中看到一位表情淡漠的白发士人出现,正晃神中,听朱襄率先向他行礼,不由有些慌乱,连称不敢,与朱襄对拜行礼。
朱襄没有多礼,伸手请黄歇坐在桌几另一边,为黄歇沏茶。
沏茶第一个功夫是用热水洗茶杯,第二步是用热水洗茶叶,第三步才是泡茶。甭管好不好喝,朱襄先把自己心中泡茶的装逼步骤拿了出来。
什么是装逼?装逼就是明明可以一次做到的事,要多此一举,让人不明觉厉。
朱襄这一番沏茶的动作练过很多次,如行云流水。
这不是他自己练的,是荀子认为茶可以代表礼之后琢磨的。
朱襄被荀子拉着一同琢磨和练习,深受其苦。
这就是有一个大儒当老师的甜蜜的痛苦。
被荀子严加训练之后,朱襄这一手斟茶的功夫看得黄歇心情紧张无比。
他虽然看不懂,但也能从这步骤中看出繁琐和高雅。这在士人心中,就是礼仪的体现。
朱襄将茶杯放在黄歇面前,淡淡道:“清茶一盏,为春申君解渴。”
“这就是清茶?”黄歇观察着青色陶瓷杯中清亮的茶水,想起了关于朱襄的传闻。
传说朱襄清廉,不喜欢现在滋味浓厚的饮品,所以便发明了清茶。
茶入口苦涩,回味甘甜,咽下后口齿留香,心情和身体的疲惫都会在一盏茶中得到放松。这是朱襄公的道和礼的体现。
黄歇曾经想模仿朱襄喝茶,但他弄出来的清茶怎么都难以入口。
他怀疑朱襄喝的茶本身也很难喝,只是旁边的人敬仰朱襄,所以连朱襄喝的难喝的茶都要夸几句。
现在朱襄亲自给他沏茶,这繁琐的步骤让他生出怀疑。或许茶真的并不难喝,只是他不会沏茶?
黄歇摸了一下茶杯的温度,抿了一小口已经不算太滚烫的茶水。
他眼睛一亮:“果然如传言一样,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口齿留香。我曾像传闻那样沏茶,却没有长平君这茶的味道,是因为步骤不同?”
朱襄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是满满的茶叶:“我喝茶,就是因为茶叶喝起来很简便。其实刚才我的步骤都可以取消,只需要抓一把茶叶放进水杯里,用热水冲泡即可。”
朱襄脸上的淡漠散去,露出狡黠的微笑:“只是茶叶不同罢了。我这茶叶喝之前炒制了一番。春申君自己泡茶试试?”
黄歇愕然地看着朱襄的气质从仙人突然回归凡人,半信半疑地拿着茶叶泡茶。
待茶凉了一些后,黄歇喝了一口。
果然如朱襄所言,滋味差不多。
黄歇道:“不过还是朱襄公泡的茶更好喝。”虽然差不多,但还是有差别。
朱襄笑道:“这就是上限和下限的区别。茶叶怎么泡都不会太难喝,但繁琐的步骤会让它更好喝。只是美味程度提升不大。”
黄歇立刻接话:“这就像是读书一样吗?待读到一定程度,再进步就难了?”
朱襄道:“春申君虽然说得有道理,但我其实是想说,我是庶人出身,本身就不太重视什么礼仪,春申君不必太紧张了,你一紧张,我也跟着紧张。”
朱襄指着自己身上的配饰道:“今日前来见春申君之前,荀子特意为我配了一身符合礼仪的衣服,并让我背了半日的书,就怕我丢长平君这个名号的脸。你不知道这有多累,唉。”
黄歇:“……”
朱襄笑道:“见到真实的我,春申君是不是失望了?”
黄歇脸皮抽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扶额:“不是……只是……”
朱襄放声笑起来。
黄歇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同朗声大笑。
他们二人之间生疏又僵硬的气氛,在此刻一扫而空。
“你这举止,让我想起了信陵君。”黄歇笑完后道,“信陵君一见我,就非得拉着我喝酒,把我的衣襟都扯歪了。”
朱襄笑道:“我见到信陵君的时候,信陵君正为我送行。我们席地而坐喝酒,也算畅快。”
黄歇问道:“是畅快?难道不是悲哀?”
朱襄道:“悲哀肯定很悲哀,不过现在想起来,结识了一位好友,也算是畅快了。”
黄歇叹息:“长平君很洒脱。”
朱襄端着茶道:“人生若不洒脱一点,那烦恼的事就太多了。”
黄歇道:“确实。只是有些事洒脱了也没用,还是得烦恼。”
朱襄道:“这倒是。现在是大争之世,而且是快要决胜负的大争之世,无论谁都难过。来,品尝一下桂花糕。这是用稻米和去年的桂花做成的糕点,你尝尝。”
朱襄打开了另一个漆盒,里面放着的是他亲手做的桂花糕。
桂花糕白嫩如玉,上面点缀着金黄色的糖桂花,仅凭颜值就吸引了黄歇的喜爱。
黄歇开玩笑道:“听闻长平君擅厨,难道这桂花糕是长平君亲手做的?”
朱襄道:“自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黄歇心头一暖,但随即又是苦涩。
关于朱襄的传闻,除了朱襄的才华和品德之外,就是朱襄恐怖的交友能力。
他现在总算明白了,朱襄交友的能力有多恐怖。只是寥寥几句话,他都想与朱襄成为好友了。
“若你在楚国多好?”黄歇没有取桂花糕,“我当日派人前来邯郸迎你,晚了一步。”
朱襄笑着叹气道:“这可不是晚了一步。子楚还在当质子的时候,就想好怎么拐我入秦了。”
黄歇差点打翻了茶杯:“什么?!”
看见黄歇的神情,朱襄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应该听说过,公子子楚在邯郸便与我结识。再者,政儿是我唯一的后人,我怎么会放心政儿独自入秦?”
朱襄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过我原本准备等秦国哪一日来接质子回国的时候,再一同与政儿回秦国。在我的预想中,我会在赵国待至少十年,然后以一个无名之辈的身份,心情十分平静地入秦。”
黄歇沉默了许久,道:“但时势所迫。”
朱襄道:“是啊,时势所迫,世事弄人。”
黄歇叹气:“看来我晚了确实不止一步。”
朱襄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其实没有子楚和政儿,我恐怕也只能入秦。当时先主就在长平,他放我回邯郸的时候就知道我会被赵王忌惮,前脚放我离开,后脚就派出了武安君来邯郸接我。”
黄歇嘴角抽搐:“怪不得秦军来得如此快。不愧是秦昭王。”
朱襄不住点头。没错,不愧是战国著名大魔王。白公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朱襄被老秦王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黄歇看着朱襄脸上随和的笑意,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道:“我听蔺卿说,秦王忌惮你,所以将你拘禁在咸阳宫?”
见黄歇开门见山,朱襄知道他在怀疑蔺贽的话了。
朱襄笑道:“是他误解了。其实我是自愿进宫照顾君上和政儿。”
黄歇问道:“这样听来,长平君与秦王君臣情谊很深厚。但长平君为何未在朝中任职?”
朱襄严肃道:“因为朝议需要起太早,影响休息。”
黄歇:“……”你认为我信吗?
朱襄失笑:“我知道你不信,不过确实是我不愿意去朝堂。朝堂上的贤才无数,下地种田的贤才只有我,我当然会留在最需要我的地方。待君上孝期之后,我也会离开咸阳,继续像以前那样四处种田。”
朱襄手指敲了敲茶杯,看着茶水上的涟漪道:“我种田有多有用,春申君应该亲身体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