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蔺贽狗啃泥

朱襄说出这句话之后, 春申君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的眼睛,想看透这个举世闻名的大贤的内心。

任何听到朱襄名声的人都会好奇, 朱襄究竟真的是如传言一般光风霁月的真君子, 还是世人过誉。

六国士人都希望朱襄的名声是过誉,否则如何解释朱襄全力支持最暴虐的秦王?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黄歇听了蔺贽口中朱襄被秦王冷落的话后,当时真被骗了。但他回到住处一想, 就发现漏洞百出。

秦昭襄王在朱襄入秦后的几年间,行事风格与之前截然不同。

之前的秦昭襄王虽让六国头疼,但他也只是一个能被预测的雄主。

黄歇曾经陪同在秦国为质子的楚王生活在秦国整整十年,自认为非常了解秦国和秦王。

秦国和秦王的确强大, 但也未脱离其他六国太多。其他六国国力强盛的时候, 雄主也就和秦王差不多。

但朱襄入秦后, 暴躁的秦国突然变得安静,这让黄歇感到了恐惧。

安静不代表秦国失去了危险性,反而更加危险。谁都知道野兽在安静的时候是在积蓄力量。

秦国一反常态,背后肯定有原因。

除了入秦的朱襄, 还能有什么原因?定是朱襄影响了秦王决策。

从这个结果来看, 朱襄在秦国绝非不受宠。他虽不在朝堂, 也能参与秦国国政。

当秦国增产的消息传来, 黄歇开始劝说楚王趁着秦国安静下来的机会, 联合其他国家共同讨伐秦国。

听闻朱襄在赵国时就能让庶民田地产量翻倍, 赵王是有多蠢才视而不见?

全国庶民田地产量翻倍, 国家能多收多少税赋?多养活多少人口?多培养多少兵卒积蓄多少粮草?

秦王之前打下六国那么多地盘, 但没有人认为秦王能统一六国。这就像是楚国灭掉了一百多个小国家,中原和秦国也没有把楚国当回事一样。

秦王现在吞下去的土地, 只要局势一动荡, 立刻就会吐出来。这几百年间, 各国一直都是这样。

可蔡泽协同守卫上党高地,打退魏国和韩国和骚扰的那些并非著名的小小战役,让黄歇看到不一样的地方。

听闻蔡泽守城时,才归属秦国不久的上党高地的庶民自发帮助秦兵。哪怕这样的帮助不会被记入军功,按理说对庶民而言是只有危险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当初秦国攻打上党的时候,上党的民众携家带口逃到赵国。这才过去几年?

即便国家腹地的城池被攻打的时候,也是谁胜利了庶民就给谁交税,黄歇可没见过哪国普通庶民为国家赴死。

为国家赴死的除了兵卒,就只有品德高尚的士人。庶民如家畜,家畜不会在意自己归属于哪家主人。

这件难以理解的事,让黄歇产生了恐惧,就像是一枚种子一样埋入了黄歇心中。

待李牧占据南楚之后,这枚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黄歇是楚国最激进的贵族。秦国占领了南楚,即便楚王和大贵族都按兵不动,黄歇也在自己权力范围内派出了人。

就算不能一举夺回南楚,他也要为秦国占领南楚制造麻烦。

黄歇本以为这很容易。

楚国占领南楚之地那么多年也没能收服旧国遗族。只要稍稍一挑拨,南楚之地的旧国遗族和蛮夷土著一定会发生叛乱。留在南楚之地的楚人们一定想回归楚国。

但事与愿违,黄歇所有挑拨的手段都石沉大海,那点涟漪还没有大海本来的波浪大。

他派去的人报告,失败的原因是朱襄公来了。

朱襄公先派人核实了当地人的田,然后以庶民已经占有的田地为基准,均匀地将未开垦的野地和从贵族手中收缴的田地分给了当地的人。

有了田地之后,无论是楚人、遗民还是迁徙来的秦人都不愿意生乱,还向秦兵举报他们领取赏赐,害得他们损失惨重。

黄歇愤怒地问道:“秦人狡诈,他们怎么会相信秦人真的分给他们田地?!”

下属回答:“因为是朱襄公为他们分田。”

黄歇很茫然。

朱襄公的名号再响亮,也不会传到南楚去吧?这天南地北,南楚的人怎么会知道朱襄公?怎么会信任朱襄公?

下属也说不清楚原因。他只知道南楚的人一提起朱襄公就是满口赞词,好像对朱襄公十分了解,仿佛他们见过朱襄公一样。

黄歇更加茫然。他身为楚国名震天下的四公子之一,也只在士人中扬名。若是问非他封地的庶民春申君是谁,庶民大多都会很茫然。

别说春申君,那些无知的庶民可能连楚王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里是楚国,统治他们的是楚王。

他自然不知道,南楚的庶民们原本确实不知道朱襄是谁,但当朱襄伐山破庙,并行走田间亲自指导他们耕种的时候,“朱襄公”的名声就传开了。

南楚许多农人,确实亲眼见到了朱襄,甚至还与朱襄说过话。

朱襄现在的话,让黄歇心中那棵因为难以理解而越发壮大的恐惧的树变得更加高大。焦躁灼烧着黄歇的心,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就像是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大贤也罢,如果太过超出常理,那也是怪物。

“朱襄公,你种田的本事的确很有用。”因为恐惧,让黄歇的声音变得尖锐,语气仿佛像在质问,“但我一直以为,你的本事是让国库更加充盈。”

朱襄看着黄歇的表情,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李牧曾经抓到春申君派来扰乱南秦的探子。从缴获的信件来看,探子将自己任务失败都归于“朱襄公”。

蔺贽出使楚国时特意收集过楚国贵族关于他看法的信息。春申君黄歇对“朱襄公”特别关注,并和楚王提起,“朱襄公有惑民之能,上党与南楚庶民自发帮助秦兵一事,与朱襄公有关”。

再加上楚国重鬼神,自己曾伐山破庙,楚国士人中出现了自己是“鬼神”的谣言。

不过一般他们不说自己是鬼神,而是“怪物”。

朱襄听到蔺贽如此说后,愕然许久。

然后,他对蔺贽笑道:“楚人没说错,我确实是怪物。”

蔺贽以为他在开玩笑。朱襄其实没有开玩笑。

物之反常者为妖。妖不就是怪物?他在这个时代就是怪物。

听了蔺贽的计谋,见到了黄歇对他的试探,朱襄便想到了此事。

或许他可以利用此事。

“种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粮食不仅能充盈国库,还能填饱人的肚子。”朱襄道,“我知道你曾派人来南楚之地做的事。你一定很疑惑为何楚人不帮你。这有什么好疑惑?他们相信我能让他不饿死,他们就愿意当秦人。”

黄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堪。

他没想到朱襄会如此直接地说破他的心事,他与贵族交锋多年从未遇到过这个局面。

即便与最厉害的谋士交锋,他们也是旁敲侧击迂回论战,朱襄却像是粗野之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提问和回答,丝毫不顾及脸面。

是因为朱襄本来就是粗野之人,是庶民吗?

“春申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贵族交锋,多不会直抒胸臆。你是想,我简直不像个贵族,不愧是庶民。”朱襄笑道,“但春申君,这不就是我的优势?谁为国家耕种?谁为国家徭役?谁为国家征战?正是一个个的庶民啊。”

黄歇问道:“朱襄公,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完全不能理解朱襄为何要说这些话。

他心中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更多了。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炫耀。”朱襄为自己和黄歇添满茶水,“我在炫耀我的才能,也在炫耀我在秦国得到的荣宠。”

黄歇心中更加不理解了:“为何你要向我炫耀?朱襄公难道是虚荣之人?”

朱襄道:“虽然我确实是虚荣之人,但此番炫耀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春申君想要用离间计逼杀我,但或许逼杀一个贤才会让春申君犹豫,我替春申君打消犹豫。”

黄歇心中越发恐惧:“这又是为何?”

朱襄笑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我想看看楚国能在秦国动用多少力量,才好将其一举拔除。”

黄歇道:“你想以自己为饵?但你已经告诉我此事,我怎么还会动手?”

朱襄将黄歇的茶杯推到黄歇面前,轻笑道:“所以我向你炫耀我对秦国的用处。春申君,秦国有我之后,只要它能打下多少地,就能获得多少地。不仅如此,四公子不过是让天下士人来投,我能让天下庶民来投。”

他喝了一口清茶,双手捧着茶杯道:“他们会成为为秦国耕种的农人,成为为秦国作战的兵卒。太子子楚是我的挚友,公子政是我的外甥。我不慕权不入朝,不招门客不交朝臣,他们永远不会忌惮我。”

“商君能处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若你能炮制一个确凿的罪名,太子子楚和公子政也护不住我。”朱襄笑道,“你能杀我的时机已经不多了。回陈都之后,好好和楚王说说此事吧。”

黄歇深呼吸,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朱襄先如人间仙人,后如爽朗士人,现在又图穷匕见。性格转换如此之快,怪异得让黄歇毛骨悚然。

黄歇能以普通士人做到战国四公子的位置,能将被秦国囚禁十年的楚太子送回楚国,自己留下来为楚太子替死还未死,成功游说范雎劝服秦王将他送回楚国。他当然是非常有才能之人。

但朱襄实在是太怪异了,怪异到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去对付。

就算朱襄说出了动机,黄歇也不能理解朱襄为何如此做。是什么让朱襄拼上了自身,也要让他动手?

就为了暴露楚国留在秦国朝堂的暗手?

这并非什么紧要的事吧?即使楚国留下的暗手仍在,也不能左右秦王的决定,否则楚国包括旧都和旧陪都在内的一大片土地就不会丢掉了。

再者,朱襄就不怕玩脱吗?

就算他名声再大,国君杀人的时候不一定会在意这一点。否则秦国就没有三良殉葬,赵国也没有三良入秦了。

正如朱襄所说,现在他的护身符只是秦太子。一个太子没什么用,说当质子就当质子,说废除就废除。

秦昭襄王的太子就是去魏国当质子身亡;他的主君当太子的时候也被扣在秦国十年,差点与王位失之交臂。

现在的秦王可是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儿子都想置太子子楚为死地。

“看来春申君这盏茶喝不下了。”朱襄端起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时候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黄歇明白了朱襄的意思。

朱襄挥挥手,他身后的仆从将放着茶叶,和刚研制出来的陶瓷茶壶杯盏的漆盒端出来,赠送给黄歇。

他亲自送黄歇到了池塘边,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他已经和黄歇成了朋友。

待黄歇离开后,朱襄身后的侍从一个拽掉了假胡子,一个拽掉了假眉毛,一个拽掉了假头发。

蔺贽疑惑道:“你为何吓唬他?”

子楚揉着眉毛:“这胶粘得脸疼。”

蔡泽仰天长叹,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放下繁重的公务陪他们做蠢事”的表情。

“蔺贽,你签订的贸易协定,是想用我当初和你说过的粮食贸易战吧?”朱襄背着手,看向湖水。

蔺贽装傻:“啊?你说什么?”

朱襄盯着湖水,平静道:“夏同,你去刺激一下你的兄弟们。不管楚国人是否动起来,都给他们一种他们中已经有人在针对我的感觉。楚人各自为政,使用离间计也各自为政,他们只看结果,不会去深究谁做的。”

“好。”子楚揉着眉毛,“这和你说的什么贸易战有什么关系?”

朱襄道:“管子衡山之谋,你可记得?”

子楚皱眉沉思。

蔡泽道:“衡山擅锻剑。管子派人高价收购衡山剑,他国见状,纷纷前往衡山购买衡山剑。衡山剑价格暴涨,衡山国人皆弃田锻剑;管子又高价向他国购买粮食,让他国之粮尽入齐国。在夏收之前,存粮已经快吃完,新粮还未成熟,齐国突然向已无兵器又无粮草的衡山国出兵。”

子楚也想了起来:“衡山国虽然有钱,但其他国家的粮食也全卖给了齐国,所以他们就举国投降了。”

朱襄道:“这就是贸易战。秦国粮食增产,但人口不会迅速增加,所以会积压陈粮。楚国各自为政,楚王难以直接控制国人。秦国低价卖给楚国陈粮,再向楚国输出棉花种植,高价收购棉布桑麻。不出几年,楚国土地尽种桑麻棉。”

蔺贽见无法装傻,按压着眉头道:“然后秦国再禁止向楚人卖粮,楚人粮价恐怕暴涨十倍不止。李牧就能轻松派兵北渡了。朱襄,你是想吓唬楚国,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忽视秦国使出的贸易战。”

朱襄低声道:“嗯。”

蔺贽装作愤怒道:“你……你不是说此计恶毒吗?我都已经把此事揽下,难道你信不过我?”

朱襄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友人:“此计是我出的,你既然用了,我就要对此负责。赶紧成功才能尽快结束,楚民受到的伤害才最小。没有人比我更懂粮食安全,我才是最适合主导这个计谋的人。”

蔺贽原地抱头蹲下,一脸挫败,口吐脏话。

蔡泽叹了口气,蹲下了身体,拍了拍蔺贽的肩膀:“你小看朱襄的敏锐了。”

子楚还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问又担心显得自己很蠢。

你们别光顾着长吁短叹,谁来为我解惑?

朱襄见子楚强忍着焦急的模样,干咳一声,主动解惑道:“这计谋虽然可能迅速拿下最难啃的楚国,但缺粮对平民伤害极大。蔺贽便想自己偷偷扛下,不告诉我。”

子楚疑惑:“既然你不喜欢这个计谋,为何要说出来。”

朱襄认真道:“首先,我当时喝醉了。你知道的,我喝醉后嘴把不住门。”

子楚:“……”了解,他太了解了。否则他怎么知道朱襄是大贤?

“第二……”朱襄顿了顿,“快速统一,死的人更少吧。”

子楚心头一沉,然后一脚踹到蔺贽屁股上,把蔺贽踹了个狗啃泥。

你一个人逞什么能!要瞒住朱襄,找我们一起商量啊!看吧,没瞒住,朱襄责任心这么强,自己跳进去了!

蠢货!

自以为自己能行的蔺贽爬起来继续抱头蹲守嘤嘤嘤:“我不活了!”

朱襄:“喂喂,不至于吧?有这么严重吗?身为秦国长平君,我对楚国用个计谋不是很正常吗?”

蔺贽:“呜呜呜,我不活了!”

子楚:“别活了!”

蔡泽:“好好反省。”

朱襄无语:“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贸易战而已,难道你们认为我脆弱到连使用个计谋都要闷着被子哭几天?”

蔺贽:“别哭,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好好瞒住你!”

子楚:“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脆弱吗?”

蔡泽:“朱襄,放宽心。”

朱襄跟着蔺贽一同抱头蹲守了:“你们这样保护过度让我很尴尬啊!我真的没这么脆弱!我和楚人又不熟!善心没到那程度。”

蔺贽:“不信。”

子楚:“呵。”

蔡泽:“放心,没事,我会请君上下诏接引楚人来秦国耕种。楚人见快没粮了就会来秦国。”

朱襄:“……谢谢。”

好吧,这个脆弱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