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回到南城的时候,梧桐叶的边缘已经泛黄。
她两个月没回来,知道今天两人一起回来的消息后,周韵让他们回去吃个饭,迟晴也过去,算给他们接风洗尘。
车往谈家开,迟雾到的时候秋阳的光洒满整个院子,草坪还绿着。周韵和迟晴正在前院晾桂花,百分之八十又是在网上刷到了什么教程,打算试一试。
迟晴这两年长发蓄起来了,卷着棕色的波浪,穿白金色的小香套装,谈屹臣把车停下,迟爷和狗爷从车座位上跳下去,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蹿。
“这是要做什么?”迟雾走过去轻声问,垂下头,看着铺了一个桌面的半干桂花。
“你周姨想试着做桂花蜜。”迟晴笑笑,帮她把搭在额前的头发丝往后捋:“饿了吗?”
迟雾摇头。
迟晴:“吃饭还要好一会,岛台上有瑞士卷,刚做的,你和臣臣饿了就先吃点。”
迟雾点头:“好。”
停好车,谈屹臣甩着车钥匙走过来,刚伸手,被周韵一巴掌打在手背上轻拍开,问:“手洗了吗?”
他:“没。”
周韵:“那伸什么手?”
停了两秒,谈屹臣扬眉看向迟雾:“你没伸?”
“没。”
“......”
日头有些晒,迟雾没在外头待多久,便陪着迟晴到前厅。
迟雾喜欢吃蟹,口味偏淡,谈屹臣家的阿姨做的蟹粉豆腐一绝,已经是这两年每次来的必点菜,这会已经闻见厨房有了些蟹的香味。
迟晴问她:“后面还回沪市吗?”
迟雾摇头:“剧组的事已经结束了。”
“嗯。”迟晴轻笑下:“不回去就算了,原本还想着领你在沪市吃顿饭。”
迟雾闻言点了下头,大概知道迟晴是要领她吃什么饭。
八月份的时候迟晴带着品牌去沪市参展,结束后迟雾约她吃了顿饭,还没结束时,餐厅外就等着了辆迈巴赫,透过车窗能隐约看见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和腕表,浑身上下都是成功人士的味道。
“那位叔叔是沪市人?”迟雾试着问。
“嗯。”迟晴笑笑:“不过现在的生意在深圳。”
迟雾:“有之后来南城发展的打算?”
迟晴没隐瞒:“嗯。”
迟雾了然。
上次的迈巴赫车主,算是迟晴正式或不正式交往过的人里,迟雾第一个正式见到的,只见了约莫五分钟的一面,对方甚至提前给她准备了见面礼,一套玻璃种的翡翠珠宝。
礼物贵重,迟雾起初没打算收,防止他和迟晴感情生变,后续有不必要的尴尬。
看出迟雾对这套珠宝喜欢,是迟晴帮她做了主,把见面礼收了,说他家是做这个生意的,让她放心收吧,大不了买下来。
迟雾不确定迟晴这些年没安定下来有没有她的原因,但她对这些并没看法,无论是谈恋爱或走入婚姻,迟晴自己高兴就好。
任何人在成为任何角色之前,都首先是自己。迟雾不喜欢牺牲式奉献,她支持迟晴按照自己的想法活。
迟晴下午有事,只见了迟雾一面便走了。迟雾一个人坐了会,觉得肚子有些饿,走到客厅边缘的岛台上取瑞士卷。
谈屹臣这时正好从外面进来,脑门上有些薄汗,他看了眼迟雾,随后弯腰从茶案上拿了个苹果。
他不怎么吃甜食,但迟雾喜欢吃,周韵回回做这些小蛋糕都是给迟雾做的,不是给他做的。
所以他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挺认真地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
“饿了?”他笑着问。
迟雾点头。
离吃饭还有段时间,谈屹臣在迟雾正吃着的那一半瑞士卷上蹭了口,随后拿着苹果边在手里抛边往后院晃悠。
自从狗爷被他接走后,周韵就喜欢在后院这个地方养些花花草草,每回两条狗一回来,花花草草的都得遭殃一大片。
阳光从屋顶上撒下来,亮堂堂的一大片,狗爷正在栅栏边甩着尾巴刨着坑,四肢前后飞溅出泥土,迟爷干干净净,毛色雪白地蹲在两米远的地方看。
逆子。
谈屹臣咬了口苹果,突然想到这么个词,接着轻飘飘喊了声“宝贝”。
很欠。
狗爷停住动作,仰着头回头朝他望,对这个久违的称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兴奋地扑过去,围到谈屹臣腿边,眼睛冒着光,吐着舌头朝他看。
谈屹臣笑了,垂下眼:“没喊你,过来干什么?”
狗爷:“汪?”
“汪也没用。”
逗完,谈屹臣心满意足地转过身。
后院距离走廊只隔道门,他就站在刚出门的位置,迟雾站在走廊边上看着他,微侧着头,手插在开衫的口袋里,用眼神传达着“你刚才喊它什么”“别跟我装”的含义。
谈屹臣人挺淡定,插着兜往她跟前走,一副涎皮赖脸的混球样,笑着上下打量她:“你怎么连狗的醋都吃”。
还吃不止一次。
“过几天我生日。”谈屹臣提醒她。
迟雾懒得跟这人计较,任他把这话题岔过去:“想要什么礼物?”
“哪有人直接问的。”谈屹臣:“知不知道惊喜?”
迟雾:“那你想要什么惊喜?”
“......”
谈屹臣不想理她。
迟雾对这事挺认真:“还没说想要什么惊喜。”
他卖关子:“你猜。”
“猜不出来。”
“猜了吗你?”谈屹臣捏着迟雾尖尖的下巴,逗猫似的小幅度晃两下:“猜不出来再说。”
“……”
迟雾打掉他的手,问哪里有杂志,她这会有点无聊。
谈屹臣扬眉:“在书房?”
迟雾“哦”了声,说她去找找。
说完迟雾转身,踏上二楼阶梯,穿过走廊和露台,绕到书房的时候门正半掩着,她脚步微停,随后过去轻轻推开。
书房静悄悄的,满室的阳光,漂浮着木质沉香的气息,深棕色的欧式书桌前,周韵正站在那端详面前的一本相册,站在光线中,连垂下的卷发都丝丝发着光,左手揽着胸前的长流苏薄披肩,右手腕子在相册上翻页。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见是迟雾,笑笑,招手叫她过去。
迟雾走向她,周韵抬手轻搭在她的一侧手臂上,挨得近,给她指面前的这本相册:“一直想给你们送个礼物,想来想去,觉得这本相册最有意义。”
周韵指尖在相册页边轻敲,帮她翻到第一页,给她看:“这是第一张,那时候你刚出生。”
迟雾垂眼,看着照片上躺在婴儿床里的两个小孩子,在襁褓中,一左一右,左边的睡着,右边的睁着眼睛,眼睛很漂亮,侧着脸,在笑,鼻子贴着左边婴儿的脸颊。
“我进产房看你妈妈,那会臣臣也小,才三个月大吧,就把臣臣和你放在一起,没想到他太调皮,蹭着蹭着贴一起了。”周韵轻轻抚了下照片,唇角弯起弧度:“你妈前几天还在跟我可惜,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的孩子,自己还没碰到,第一下被臣臣亲了。”
迟雾看着,第一页只有四张照片,相册的空白处被周韵用黑色记号笔写下“2000.12.21,和小雾第一次见”。
迟雾睫毛微颤,心中有股淡淡的暖流。
“你小时候,你妈养得仔细,不让别人亲,小孩子皮肤娇嫩,总共就臣臣碰到过这么一次。”周韵给她说着:“那会流行闺蜜生孩子定娃娃亲,不较真,定着玩玩,可惜你妈不给我玩,说万一她闺女长大看不上我儿子怎么办。”
讲到这里周韵停了停,目光放在照片上,笑:“你妈怎么这么自恋啊。”
迟雾看得认真,听得也认真,这些都是迟雾没见过的,事情也是她不知道的。相册厚厚的一本,几乎她和谈屹臣从小到大每个时期都有,甚至有她和谈屹臣在台阶上坐成一排一起哭鼻子的,但谈屹臣哭得比她凶。
因为什么打的架迟雾已经忘了,对这段记忆模糊,光看照片,像是谈屹臣被她欺负惨了。
照片很多,迟雾抬手一页页往后翻,随后顿住。
这一页是高中时,谈屹臣住院时期的照片。
大概是术后复健,初秋的天,谈屹臣扶着康复器材,脊背瘦削,病号服后背被汗水浸湿一大片。
迟雾眨了下眼,心口丝丝缕缕堵得难受。
关于这件事,没人和她提起,没人找她过问,连她在几年后对这件事的察觉都是巧合。
但迟雾确信周韵是知道的,这么大的事,谈家不可能不查。
自己儿子为什么会在那个点出现在一中,又是因为什么打得架,其中来龙去脉,知道的只会比迟雾多,不会比迟雾少。
迟雾是有愧疚的,周韵目光在照片上简单掠过,没说什么,帮她把这页翻了过去。
大约把这本相册翻过三分之二,周韵轻拍她的背,给她指了另一本相册,放在书桌的另一侧。
“那本也是。”周韵轻声道:“你翻开看看。”
迟雾照做地把那本相册拿过来放到面前,随意摊开的第一下,整个人便愣住,心口轻微起伏。
这是一本关于她的相册。
只有她。
周韵笑笑,指着一张她小时候穿裙子的背影照:“这是你小时候在源江的时候,周姨悄悄拍的,每次回去都拍一张。”
迟雾点了下头,她对那个时期有印象,迟晴去了南方一直没回来,周韵每周都会抽半天回一次源江,回去看谈屹臣。
那个时候迟雾很羡慕谈屹臣,因为羡慕,所以记得很清楚。但她不知道周韵拍过她,甚至拍了这么多张,足足塞满一整本相册。
周韵缓缓跟她说着:“你妈出去的第二年,那个时候生意刚有起色,可年关的时候钱被合伙人卷走,报了警,了无音讯。劝她回来,但你妈这人看着温温柔柔的,其实骨子里倔,说什么都不肯这么回来。”
迟雾还在消化着,周韵继续开口:“接到你妈电话的第二天,担心她有难处张不开口,就准备了一笔钱,打算给她汇过去,可你妈没要,她找我只是托我办件事。”
说到这儿,周韵垂眼看她,声音很轻:“你猜她托我办什么事?”
迟雾抬起眼,像有预感一般,心跳有些加快,但声音很低:“什么事?”
周韵怜爱地抚过她额前的碎发,笑了,帮她别到耳后:“她让我拍张你的照片寄给她,说太久没见你了,很想你。”
这就是这本相册存在的原因,每周一张,持续了几年。
“你妈妈可能遇人不淑,但没后悔过把你生下来。”周韵:“你妈妈很爱你。”
光照在两人身上,迟雾坐在那,维持着原姿势,但手心出着汗,她手指捏着相册一角,却迟迟没翻下一页。
周韵没打扰她,最后看她一眼,踩着高跟鞋放轻步子出去了,只留下细微的门阖上的声响。
书房落针可闻。
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漂浮,阳光洒在迟雾米白色开衫上,柔软又干燥,过了许久,她终于动了,嗓子吞咽了下,动作缓慢地把相册翻到下一页。
楼下开始传来吵闹,有跑车轰鸣声,谈屹臣拿着飞盘吊儿郎当吹着的口哨声,狗吠个不停的兴奋声,树枝被踏过踩断的“咔嚓”声......各式纷杂的声响都消弭在耳畔。
迟雾一页页地把相册翻过,眼眶微红,喉咙哽得难受,她好像终于把五岁的自己说服了。
心底某一块遗憾失落不敢揭开的地方在这个午后逐渐被抚平、被填满。
“你不是没人要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