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开的地缝里出现了第一具尸体。
一具像蜘蛛一样的尸体。
尸体已经完全蜡化,酱黄色的皮包裹着骨头,所有的关节都是反扭着的,手脚撑在地上,头也是朝下的。
尸体从裂缝里爬出来,头从下转了一百八十度,转正,更像蜘蛛了。
离爻出刀砍下,尸体很干脆地断成两半,两半都支棱着向她爬冲过来。
李玩朝尸体丢出瓶酒,尸体咬住酒瓶,像野狼撕扯兔子腿那样,把酒瓶咬碎,咽掉。
越来越多的尸体爬出缝隙,密密麻麻,接二连三,填满了整间酒吧的地面墙面。
一阵呜呜咽咽的乐声突然从屋顶外传来。
晏辞挑眉:“又是笛子?”
李玩听了听,摇摇头:“不对,不是笛子,是尺八。”
“什么尺八?”
“日本乐器,是那阴阳师!和陆怀瞳签订契约的阴阳师!”
乐声如泣如诉,响遍酒吧。
那些尸体开始啃噬结界,开始从四面八方朝三人扑过来。
李玩:“上神,那阴阳师用这乐声控制尸体,我们绝不能让这些东西,走出这结界。”
晏辞淡淡地笑:“明白。放心。”
他飞起来,穿出屋顶。
他身上的长袍,衣角的星宿山河暗光流淌,磊磊落落,正气凛然。
离爻手掌摸过刀刃,血从刀上落下:“阿玩,这回真是要辛苦你了。要是我能活过今晚,以后你来喝酒,我给你免费。”
李玩:“可惜,我答应了别人,要戒酒。不如你按照每晚十杯红粉怨的价格,把钱折给我?”
离爻青铜刀高昂挥下,带着血色斩飞她面前一片尸体,血落在碎裂的尸体之上,灼起烟尘。
“你一把岁数了,怎么还这么贪心?”
李玩斩烬挥出,金光乍出,飞爬过来的尸体尽化为粉。
“这怎么能叫贪心呢?这叫转换思路。”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手中的刀却没有停过,而且刀刀狠戾。
尸体被劈断斩碎,掉入缝隙,然而从缝隙中,源源不断地爬出尸体,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尺八的声音时断时续。
李玩心里有些担心起来。
晏辞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她是不是不该让晏辞去打那阴阳师?
离爻已经脸色苍白,青铜刀的力道明显弱了下来。
至于她自己,也早已在勉强支撑。
屋顶墙壁上的结界,已经被那些尸体啃噬出了裂痕。
可是,晏辞还没回来。
天花板上的结界终于被啃开条缝隙。
月光,从缝隙里掉进来。
尸体,从缝隙中探出了头。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高高砸了下来,砸到那探出的头上,从缝隙里落回来,摔在了地上。
一个人压在那具蜘蛛尸体之上,白衣,细长,瘦高,身上金光符文流动,整个人一动不动。
尺八的声音停止,满屋尸体都不动了,晏辞也从屋顶外落了回来,屋顶裂开的结界也逐渐复原。
一切,恢复了平静。
李玩拄着刀松了口气。
晏辞看着她笑:“李大馆长,怎么几具尸体就累成了这样?”
……
就不该瞎担心他的……
他朝李玩走过来,一手握着把素白的尺八,另一手攥着一对眼珠子。
等等。
眼珠子!
为什么会有眼珠子?!
她认真看向那阴阳师。
那的确是她在陆怀瞳死前画面中看到的阴阳师没错,只是她看到的那时,阴阳师还是有眼睛的,但眼前的阴阳师,双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两个黑洞,没有流血,也没有眼球。
眼球在晏辞手里。
离爻在一边拎着酒,边喝边暼晏辞:“你这同事怎么还有收集人家眼珠子的癖好?”
晏辞把眼珠子递到李玩面前:“这可不是普通的眼珠子。”
那是一对通透圆润,玉石一样的眼珠子。
李玩接过来看了半天:“这是义眼吧?你摘人家义眼干什么?不会是想拿去换流通币吧?”
晏辞轻叹:“我好歹也是个神仙,怎么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他抬手,引金光拂上那对眼珠,金光包裹中,眼珠黑如墨雨的瞳孔似乎一下子张大,里面散出丝丝红光,映照的一双眼睛都成了红色。
晏辞道:“现在看出是什么了吗?”
李玩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这是——生死瞳?”
“对。这是生死瞳,只是,被改造了。”
李玩:“改造?”
晏辞点头,看着那阴阳师:“他叫宫野藏,当初围剿越城时日军之中的阴阳师,是他的三个哥哥。他那时因病没来,没想到三个哥哥竟然都死在了越城外。他撬动这阵,应该是为了拿走他哥哥的尸体。他如果是一直活到今天,也该有一百二三十岁了,可挺奇怪的,他并不年迈,又没有心跳,也没有魂魄,非人非鬼,非狐非仙,意识清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怀疑他变成这样,跟他这眼珠有关。”
李玩:“那前几日那些失去生死瞳的人,会跟他有关么?”
“不知道,”晏辞若有所思,“但我想,或许,有个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人,或者组织,专门在研究这些法器。”
李玩陷入沉思,如果真是这样,那温琼的失踪,包括地仙的失踪,背后搞不好会有更大的阴谋。
离爻要死不活的插话:“玩儿,陆怀瞳的尸体怎么还不到?”
电子大悲咒的声音轰然响起。
李玩笑笑:“这不是就到了么。”
酒吧大门猛地打开,又猛地关上,一开一合的短暂间隙里,飞进来一个银色大冰柜,呼啦啦风驰电掣落在酒吧中间。
谢聻有些摇滚嗓的声音传进来:“李大馆长!实在抱歉,晚了些!那些血管真是花了我不少时间。你验收一下吧!”
冰柜打开,里面躺着陆怀瞳的尸体,他身上还是穿着老式西装三件套。脸色比在和居大厦里看到时要红润很多。
谢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那些充斥着整间结界的血管都塞了回去。
离爻又恨又高兴,前言不搭后语地感叹:“魂飞魄散真是太好了。尸体这么完整真是太好了。”
她一掌拍在冷柜上,尸体飞了出来。
她也跳了起来,跳得高高的,从上往下自由落体,青铜刀刀扎入陆怀瞳的心口,将尸体刺穿,顺力钉入裂缝之中。
她沉声嘶吼:“陆氏骨肉已归位,六气锁煞,合!”
裂缝中涌出血光,墙壁上房顶上的尸体坠入裂缝之中,裂缝一点点闭合,墙壁上剥落的碎片也一点点回正。
血光越来越亮,在一阵极耀眼的光芒过后,酒吧终于复归平静。
裂缝,尸体全都不见了,只剩了谢聻的冰柜和不知死活的阴阳师,突兀地停在灯球之下。
离爻的刀还插在地上,她轻轻把刀拔出,地上的一道刀痕也恢复如常。
离爻脱了力般瘫倒在地,李玩也累得要命,干脆躺在离爻身边:“陆老板,说好把酒钱折给我,可别忘了。”
离爻气若游丝:“你真的要戒酒?”
李玩还没说话,晏辞抢先一步:“酒是要戒的,但是陆老板的酒不一样,可以不戒。”
李玩来了精神:“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
李玩拍拍离爻的肩:“我不戒酒了。”
离爻笑得有些挤眉弄眼:“原来你戒酒是答应了他。”
“别傻笑了,去调几杯红粉怨来喝喝吧!今天,不醉不归!”
“就我俩喝么?”
李玩扭头,才发现晏辞不见了。
他怎么说走就走?
这就是神出鬼没么?
*
暗巷常年很暗,像是老鼠才会生活的地方。
可偏偏这里连只老鼠都很难进得来。
神仙,妖怪,
“晏辞,你真是有毛病!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灰飞烟灭的。”
晏辞坐在床边,白十七骂骂咧咧在凌乱的桌前调药。
他的手上脸上,都裂开口子,金气从里面散发出来,就好像裂开的瓷器被强行粘好一样,随时会碎成一地。
晏辞倒是蛮开心,翻来覆去看着自己手上的裂口:“居然还会这样。”
“……我提醒过你的。”
白十七长长叹气,在晏辞面前拍了只碗,提着个长嘴铜壶往碗里倒那七彩绚烂的非牛顿流体药:“我真是不明白,你只是下来做监管,何必这样亲力亲为?李玩不是很厉害么?你犯得着卖弄么?”
“她现在有些奇怪——”晏辞端起药喝掉,皱皱眉:“你为什么不能调好喝些?”
白十七一把抢过碗:“少废话。别转移话题,李玩哪里奇怪了?”
“她用的很多术法,我并没有见过。”
“你才多大?她一把岁数了,用些你没有见过的术法,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我想问问你。”
白十七笑了:“晏辞,我的规矩你知道的,问诊买药,和打听消息,可不是一个价。”
晏辞拿出尺八摆在桌上:“你看这个值多少钱?”
白十七不屑地拿起来,狭长的眼开始发亮:“你这是哪来的?”
“一个阴阳师那里。”
他拿了个放大镜,在灯下又量又看又闻:“竹制刻雕尺八,长13寸,管身按音孔有六,每孔边缘雕刻圆形花纹,通体雕细云纹和仕女像。这是唐初的尺八啊。嗯,魂魄的味道——浸过煞气,啊里面的填充层是什么?”白十七狠狠吸着鼻子:“生漆里混了血和人骨粉,都是老货。真是邪门,真是够劲!”
“喜欢么?白老板?”
白十七咳嗽两声:“还行吧,使用痕迹重了点,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晏辞摇摇头:“两个问题。”
白十七看了看手里的尺八,咬咬牙:“行,你问。”
“溯前事,观因果,血棺渡魂,青冥引路,是谁的术法?”
“本来你这其实应该算四个问题了,但巧了,这四种术法,都来自于同一个人——唐离,还是人类的唐离。”
晏辞的脸色变得不太好。
白十七轻叹:“你应该已经明白李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对她和你来说,都不是好事啊。所以说,知道太多,没什么好处的。你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什么?”
晏辞看着自己身上的裂痕一点点愈合:“我想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白十七盯着他:“你想好了?你真的要问这个问题么?你不是知道答案么?”
“可我还是想问问你——”晏辞认真地看着他:“我变成这样,真的是因为乾坤毂么?”
白十七点点头:“是的。”
晏辞倚在椅子里笑:“那等我下次回天界,一定要好好去拜拜乾坤毂才行。”
白十七找了块漂亮的布,小心翼翼地包着尺八:“你下次回天界,能不能找财神借些流通币,先把我这里欠的账结清?你这尺八可不抵账啊!”
桌上的一黑一蓝两个钢球滚动在一起,变成蓝尾巴的蜥蜴,看着空荡荡的椅子:“他已经走了。”
白十七这回没再跳脚,而是垂手长叹:“走就走了吧。说不定下一次就见不到了。”
蜥蜴摇摇尾巴:“他上次来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是的。”
“可他好像完全不记得他问过。”
“因为他忘记了真相,如果他自己想不起来,我就算告诉他,等不到走出这件屋子,他就会忘掉的。”
“所以你才骗他。”
“我没有骗他,我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每次来的时候都问我。况且——真相对于他来说,有些残酷。忘记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