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
乾坤毂昼夜不停地旋转。
玉宸指尖摩挲过乾坤毂上纵横交错的宿命纹,问鲁班:“四百年了,你到底还差什么?”
鲁班跪地伏身,声音微颤:“还差……”
玉宸语气严肃起来:“你在怕?”
鲁班抖了一下:“没有。”
玉宸伸手,轻轻点在鲁班额头。
鲁班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玉宸笑了:“怪不得你怕,原来差的是她。”
她撤回手,鲁班虚脱倒地。
玉宸乘云而起:“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去找她。你只用做好你的事。”
晏辞已经不知道这是他在冰渊的第几年。
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无尽的寒冰。
寒髓钉不断打入他的骨骼关节,到处都是模样可怕的厉鬼,他的术法在这里无用,他只能在冰雪里爬行,不断被撕裂,然后愈合。
如此反复,消弭了时间,也消弭了自我。
“晏辞,别偷懒。”
“晏辞,有我呢,你怕什么?”
“晏辞,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也是我最好的徒弟。”
晏辞,晏辞,晏辞……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李玩的音容,却一天比一天清晰。
他的腕上有一条红绳,是李玩的血和他的血相融而成的师徒契,李玩和他各有一条。
只要他们都还存在在这天地之间,师徒契就会一直在。
所以晏辞知道,李玩没有像渡厄仙君一样消散掉。
他也知道,只要他活着,就有机会,再见到李玩。
他唯一害怕的事,就是会失去记忆。
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晏辞。”
突然有一个辽远的声音传来。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厉鬼不会说话,他进来冰渊后,唯一听到过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呻吟。
身周不断变化的厉鬼一下子消散,世界变得清明起来,有光照在脸上,他抬手去隔,逆着光,有个人慢慢走过来,身穿着黄白相间的仙袍,头发高高挽起,插着个黄色玉簪。
那人走过来,朝他伸出手:“晏辞,你还好么?”
晏辞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没有去扶她的手,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嘴角勾起抹冷淡的笑:“玉宸帝君。”
玉宸放下手,打量着他,他变化很大,变得苍白而憔悴,破烂的衣衫下,满布冰裂状纹,但——李玩曾说过,他的眼中有不灭的火,四百年的冰渊,竟仍然没有熄灭他眼中之火。
玉宸叹道:“四百年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看来你在冰渊之中过得还不错。”
晏辞笑笑:“托帝君的福,不差。”
玉宸突然问他:“晏辞,你恨我么?”
晏辞沉默。
他恨玉宸,严格来说,除了李玩之外的一切,他都恨。
但这跟四百年前的天罚无关,一直以来,这三界之中,他唯一喜欢的人、事、物,只有李玩。
玉宸叹道:“当初的天罚,是乾坤毂自然运行的结果,我什么都没做。”
晏辞不在乎天罚是谁决定的,但他觉得好笑:“那我呢?冰渊四百年,也是乾坤毂自然运行的结果么?”
玉宸摇摇头:“你尚未获得神格,骨肉本已消解在天罚之中,是乾坤毂,重塑了你的躯壳。只是——天罚余力,雷电业火,残留在你体内。冰渊虽然苦寒,但可以化去雷电业火。你虽在冰渊四百年,但两百年前勉强可以行动,一百年才前恢复意识。”
晏辞愣住,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皮肤之下的脉络,果然有金光暗动,他突然开始觉得那些金光滚烫,经脉中的血液似乎在爆沸,全身像被火烧一样痛了起来。
痛到好像天罚那日,雷火落下,席卷全身,无处可逃。
玉宸叹道:“本来,你还应该在冰渊中再待个一百年,等它们彻底冷却,但是——李玩出事了。”
晏辞的眸子是淡棕的,瞳孔外有一圈在动用术法的时候会变成金色。
现在那一圈就是金色的,不过不是因为术法,是因为太过激动。
李玩果然没死!
玉宸道:“你当年替李玩抵御天罚,她替你消解禁术契约,所以她坠去了冥界鬼域。”
晏辞的眼神黯淡下去。
李玩是九代夜馗,斩杀恶鬼无数,堕去鬼域,晏辞无法想象……
“是的,”玉宸知道他在想什么:“李玩虽然神核未毁,但神识已去,神骨又碎了大半,力量大不如前,鬼域……对她的确并不好。但好在,唐离有一缕残魂,就散在鬼域。”
“唐离?”
玉宸点点头:“七代夜馗,当年为屠邪修组织,散尽修为而亡。李玩被唐离残魂附身,继承了她的术法,撞破阴阳缝,离开了冥界。”
“离开冥界?”
玉宸点点头:“准确来说,她被带去了特殊事务管理局。”
晏辞疑惑:“什么?”
“唉,四百年了,沧海桑田,世道变化,太快了——”玉宸看着脚下的云气:“当年李玩遭受天罚,你又被关进冰渊,魁星湮灭,人间鬼乱妖祸丛生,人心惶惶。三界议会,成立特殊事务管理局,专司鬼乱妖祸。李玩离开冥界不久,就被带进特管局总理殡仪司。我需要你下界,帮我们监管李玩。”
“监管?”
玉宸点头:“你在冰渊四百年,特殊管理局也已经存在了四百年,我们定期都会派人下界监管。上一任监管者是温琼,他不见了。”
“不见了?”
“嗯,突然失踪了。失踪之前,他刚好在殡仪司执行监管任务。监管者突然失踪,我担心会有大事发生。”
晏辞道:“你想我下界,借监管之名,查明真相?”
玉宸道:“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晏辞盯着他:“为什么让我去?”
玉宸沉默了很久,垂头苦笑:“晏辞,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事,都是乾坤毂在操纵。”
晏辞知道。
他当年采集三生石尘屑,为李玩编织剑穗,无意中在三生石上看到,他和李玩的师徒缘分,只有十年。
他后来跪在地上求司命星君更改。
为了改那年份,他生受了八十一道剐魂雷,却换来了一片空白——三生石空了,什么都消散了,消散,又凝成四个字:“苦果无果。”
司命星君拿着刻石刀慌乱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乾坤毂,你和李玩的宿命,超出了我们能控制的范围。”
他从那时起就想毁掉乾坤毂。
可他还没有获得神格,他甚至无法靠近乾坤毂。
“当年的天罚,就是乾坤毂降下的。”玉宸顿了顿:“晏辞,不管你信不信,如果制定规则的是我,我绝不会惩罚李玩,也不会——让你们只有十年的师徒情谊。”
晏辞眼神锋利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毁掉乾坤毂。”
天地间,刹那安静下来。
晏辞好像听见了乾坤毂转动的声音,远远传来。
玉宸继续道:“我已经研究过了,毁掉乾坤毂,我需要李玩帮忙。她有体内有原始神力,也有初代新神神核,她的力量是三界独一无二的。”
晏辞:“我该怎么做?”
“李玩被削去神识,神识已经湮灭不在,神核也因此沉寂,只要她的神识觉醒,她就能忆起往事,神核也会重燃,会帮她重塑灵骨,她就能回来上界。你跟她牵绊最深,我想,如果能有谁助她神识觉醒,只能是你了。”
晏辞摇摇头:“就算李玩回来,也不一定会帮你毁掉乾坤毂。”
玉宸眼带悲悯,望向他:“所以晏辞,这是一场赌博——你要赌,看李玩愿不愿意为了你们的情缘,做她本不会做的事。”
玉宸抬手,朝晏辞递出一道监管令:“晏辞,你愿意赌一把么?”
晏辞怔了半天,咬咬牙,一把接过监管令,跪倒在玉宸脚下:“晏辞,拜谢帝君。”
玉宸笑笑:“人界如今变化很大,你此番下界之前,需要多多了解,莫闹了笑话。再有,李玩已经失去神识,若她自己无法回想起前尘往事,你就算说与她听,她也会很快。最后,晏辞,你体内天罚余力,如离开冰渊压制,痛苦万分,若你调用灵力,血脉涌动,痛苦也会更甚,我有冰魄寒露可以压制——但冰魄寒露可能会破坏你的记忆——”
晏辞轻笑:“不用了——冰渊之苦我都受了百年,这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