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解意的面容,仿佛隐没在了一片阴影当中。
……他为何身死?
被人魔残魂寄生,又兼之心如死灰,索性自废修为寻死,在生死之间,偏偏又听见了主人的声音——
主人不要再见他了。
于是执念顿生,化身为人魔。
历来的人魔诞生,都归结于一个“执念”而已。而裴解意执念的起点和终点,都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堆聚,深刻入骨。
他重获“新生”之后,这是他唯一的本能。
那双黑沉的眼眸凝聚着似深渊般的暗色,森冷的可怖,但在垂眼望向小主人的时候,属于人魔的阴郁色彩又几近褪去了。
裴解意几乎是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描述过自己那一段生死之间的经历——
他变成了怪物。
却并不怎么后悔。
相比起变成人魔这样的怪物,他更害怕的是……再也、再也回不到主人的身边。
我听着裴解意那简短几句话概括过去、却足够惊心动魄之事,只觉得某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在身体内部飞快地抽根生长。
记忆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雷声当中。
明明已经下崖底搜寻,却还是错过了……裴解意。
好像这一切,都在一念之差间。
要是那一天我能够早来一些、或者早点意识到心魔的潜伏存在,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
我咬了咬唇。
一步错,步步错。
黑沉的睫羽垂落下来,遮住了最后一丝亮光。
因为先前的暧昧情.事而生的一点殷红艷色,几乎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那一张苍白面容,如融雪一般清冷,仿佛随时都会消散那般,无法触碰、不被捕捉。
那张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格外难过的色彩,但是此时,裴解意却从中窥见了一丝如同心死之后的苍白。
不可以。
心一下被束缚紧了。在成为人魔之后,仿佛被蒙上一层浮尘的感官,在此时被擦拭去雾气,无比的鲜亮、清晰的痛楚蔓延上来。
裴解意一下手足无措。
“舟小公子。”
他颤抖的手,停在了小公子的面前,却始终不敢再接近,触碰一下了。
那被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却未曾说出的两个字,终于在极其强烈的渴望下暴露出来。
“……主人。”
他轻声说。
没有回应。
“不要、生气。”胸腔当中,心脏撞击的声音几乎快淹没全部的感官,裴解意无比笨拙无措地试图劝解,“不要伤心。”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心中所想,皆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伤透了小少爷的心。
被发现了。
所以到了他应该受到惩罚的时刻。
“……”
命运莫测难言,除我之外,无人再知晓前世之事——即便是裴解意自己,也不知晓我看见的未来。
我勉强稳了稳心绪,面色依旧从容,只是舌尖,都仿佛沾上了一点气血翻涌之后的腥气。
我看向裴解意,略微抬眼。
那层薄薄的眼皮,染上了一点淡红色,即便没什么表情,都像刚刚哭过一般煽情至极。
“裴解意。”
我平静地道,“所以你将我绑过来,喂我天材地宝、妖兽精血。想我突破修为,踏入分神期,这一切都是你对我的——”
唇角微微挑起,好似毫无恶意。只是那言语当中,遮不住的一丝嘲讽之意,“报答吗?”
“这样的报答,还真是让我……”
“荣幸之至。”
裴解意的瞳孔猛地缩紧了。
“不是。”他声音近乎艰涩地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竭力强调着,“主人、不是,我没有想……”
“等我分神之后。你真的会放过我?”
我面无表情地问他,“还是改口?再囚禁我一段时间?到合体期?大乘期?还是——”
“直到渡劫。大概也足够摆脱人魔了吧?”
主人说了“摆脱”两个字。
他还是成为了主人的梦魇,就像一开始,原本的人魔对于他的诅咒——
不知不觉间,裴解意的牙齿咬得极紧,有猩红液体从中渗出,他却毫无察觉,只能一字一句,极为艰涩地开口:
“……主人。”
“我不会那样侮辱您。”
他轻声说。
裴解意极小心翼翼地,用术法牵引起了主人的手,落在了自己的颈项之间。
那手并未合拢,圈住他的脖子,裴解意却心甘情愿地被牵制其中。
——人魔是不应该存在于修真界的劫难。所以杀死人魔的修士,将扬名立万,一剑封神。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除魔之人。”
“
……我只想死在您的手上。”
成为命运的最后一环。
只是即便是他自愿,也需分神修为,才能彻底击杀人魔。
指尖下涌动的血液流淌之感,仍温热律动着,而我不可避免地微微怔住了。
在意识到裴解意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后,哪怕是在这种惨淡的精神状态之下,我都忍不住气得笑了一下。
“裴解意,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
过去的情谊,我以为即便对于裴解意而言寥寥无几,他也不该以为我会是那种——杀友求荣之人?
我想起前世声势浩大的除魔行动,而在前去除魔的修士当中,是舟微漪搏得头筹。
好像是命运开的某种恶劣玩笑那样,总不能这也有命中注定,裴解意注定要死在姓舟的人手里?
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实在十分的诡异荒谬,看着裴解意那对我低垂下来的头颅,问他,“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把我绑过来
,就是为了寻死?”
可是这不应该。
这世间最不该主动寻死的就是新生的人魔了——以执念成魔,又如何愿意这一切都先烟消云散,抛弃执念。
我的手松开了,只是极冷冽地看了裴解意一眼,说了一句他此时并不明晰的话。
“裴解意,我不信命。”
——所以你也别想死在我手里。
我见他神色隐隐坚持,倒像是真的很希望死在我手中,而非是一时托词。忍不住问他,“你成为人魔的执念,是什么?”
这对于人魔而言,是最为隐秘、核心的秘密,哪怕会有世人从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推测出来,本质上,人魔也不会将这种秘密告诉任何人。
裴解意的瞳孔又微微收缩了一下。
“不要撒谎。”
我注视着他,仿佛抓住破绽。直视着他的眼,微微靠近逼问裴解意。
“是……”
裴解意几乎以为自己喑哑得要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留在您身边。”
他最后的执念,无法消解的、逐渐日益深固,堆叠起来的所有“念想”,几乎要破茧而出,再也无法遮掩。
哪怕是死去,也足够让他变成人魔归来的,强烈的怨念——
“我想要,留在您身边。”
那一日无法说出口的话,在此时再无遮掩,裴解意的目光微微阴郁,一切倾泻而出。
“为什么要抛弃我?”
“契约印记,不见了。”
强大无匹的人魔,此时却暴露出全部的弱点破绽,仿佛随时都能用其中一点将他击溃,“不想被您抛弃。”
“我和主人的联系、应该是永久不灭的。我不要‘自由’,不要离开,不要修炼成出窍之后,像被替换的化神玉一样,被您丢掉。”
裴解意很执着地追问,“为什么,我不能一直留在主人身边?”
纵使在我们上次分别的那一天,我其实察觉到了有关于裴解意的情愫。甚至询问过他,是不是——
……喜欢我。
但从没有想到裴解意的这种执念,甚至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
我近乎有些惊愕。
从前的裴解意,应当是因为从凡人刚刚踏入修真界,独身无依,才被迫“委身于我”才对。
后来他前途无量,一切都另有出路,又怎么会想要依旧蛰伏于舟家,甚至冠上我的家奴之名?
这样的名声,实在不够清白。
“裴解意,你在说什么?”我近乎有些头疼,语气都似斥责,“……不要‘自由’?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可怕的事?”
“难道你想在众人谈论年轻一辈的天之骄子时,被提上名来,却又有人诋毁你名声,说你就算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舟家小公子的手下?”
“你想过会有那一天——”
我的声音骤然止住了。
因
为裴解意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还挺……
沉浸其中,微微希冀。
“为什么不行?”
裴解意问,“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让每个讨论我的人,都知道我属于主人?”
我:“……”
我感觉有点头晕目眩。
太超过了。
裴解意的观念未免……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纵使修真界当中有些世家的手段下作,的确会给贴身的下属,传授这样的思想,我好像也并没有对裴解意做过这样的事吧?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长歪的?
我不得而知。
只是此时的裴解意,仍然是步步紧逼。
“人魔无法摆脱执念的,主人。”
他平静道。
“所以我只能留在主人的身边。”
“或者——”
“由主人亲手杀了我。”
明明那两个
字对于裴解意而言,也是重大的打击,偏偏裴解意却一字一句地重复,“摆脱我。”
人魔的生命太过于漫长,他无法压抑自己不去追求因此而诞生的执念。
那对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酷刑。
我闭了闭眼。有一种想动手,但不知力气往哪里用的无力感。
我并不希望裴解意死在我的手上。
但他坦诚而开口的那些话,对于我而言,也实在有点、太超过。
而如今我所处的,是裴解意将我绑来的妖渊洞府当中——
“裴解意。”
我平静地睁开眼,“还记不记得,你化身人魔的时候,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