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从考学到为官, 谢今澜长这么大,从不知晓紧张为何物。

他将人从身上扯下来,对上云玳黑黝黝的眸子, 告诫道:“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能随意与男子亲近, 明白吗?”

“可世子是兄长啊。”

谢今澜若不是还记着云玳醉酒那日说的话,当真要被她眼下这副正经的模样骗过去。

他懒得戳穿她的心思,“兄长,也不行。”

他浑身上下表现出来的抗拒让云玳有些难受, 瑾儿不是说男子都好美色吗, 她连主动投怀送抱都被拒绝, 顿时有些挫败。

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的姑娘,她的低落懊恼被谢今澜看在眼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就在此时,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 云玳猛地摇晃,后脑勺磕在窗沿上, 疼的她沁出了眼泪。

“发生何事了?”

回应谢今澜的,是马车外刀剑相碰的声音, 百姓喧闹哗然,纷纷高呼着救命。

谢今澜忽然按住云玳的脑袋,两人一同弯腰,一支箭羽正巧从他们脑袋上擦过,直直的没入车身。

“世子,您没事吧?”

谢今澜应了一声, 下一瞬,马车重新动了起来, “驾!”

听见西北的声音,云玳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相较于先前的速度,此时的马车极快飞驰,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

眼下四人,只有西北会武,听声音,对他们动手的不止一人,西北便是再武力高强,应付起来也十分吃力。

不多时,便听见西北闷哼一声,血腥气蔓延进车内。

这些人竟敢在皇城脚下对谢家的马车动手,任云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比起背后之人是谁,眼下更关键的是,他们该如何逃脱。

若是等官兵过来,还不知要等多久,眼下西北已经快撑不住了,谢今澜冷着脸,忽然看向云玳,“若是害怕,便抓紧我。”

钉在车身上的箭矢被谢今澜拔了下来,他大喝一声,“西北,下去!”

西北跟在谢今澜身边多年,早已习惯他下达的任何指令,无论对错,就连身子都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声音落下的同时,谢今澜掀开幕帘,手里的箭矢,被他狠狠钉在马儿屁股上。

下一瞬,马车比之先前还要颠簸,马儿疯了似的往前飞奔。

以西北的身手,只要不用护着他们,那些人奈何他不得。

云玳紧紧攥着谢今澜的手,这才发现他掌心湿漉漉的,被那箭矢磨破了皮,伤口正往外冒着血珠。

可谢今澜没有低头看一眼,目光凛凛的看着窗外,那些人还在身后穷追不舍,谢今澜想着,只要马车经过官府,他们便能找机会从马车越下,那些人再是嚣张,也双拳难敌四手。

皇城路上衙门众多,谢今澜没承想过,受伤的马匹会选择最偏僻的巷子,一路躲过衙门,驶向山林。

这般运气,他气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眼瞧着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谢今澜神色一凛,猛地将云玳护进怀里,透过窗缝观察着身后之人的位置与距离,在拐角之时,他护着云玳,双双从马车滚落,顺着矮坡,皮肉在硬石子上翻滚摩擦,最终谢今澜的背后狠狠装在树干上,两人顿时停了下来。

凌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谢今澜下意识屏住呼吸,额角的汗水顺着下颌滴在云玳的额头上。

她埋首在他怀中,闻着从谢今澜身上传来的更加浓郁的血腥气,死死的咬着牙,不敢乱动,更不敢在此时开口询问。

直到脚步声愈见远去,谢今澜才低哑道:“好了,没事了。”

云玳连忙从他怀里爬出来,这一抬头便见谢今澜面色惨白如纸,红润的唇也没了血色,向来矜贵风雅的男子,衣衫凌乱,发间满是沙尘枯叶。更令她震惊的是,谢今澜浑身发颤,好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世子表哥,你怎么了?”

“无碍……”

话虽如此,可谢今澜骤缩的瞳仁让云玳不安。那样的神情,不久前她也有过,是畏惧害怕。

这处丛林长了许多半人高的杂草,一时半会儿无人发现,谢今澜喘着粗气,左右瞧了瞧,“云玳,那边有个石头,我们过去。”

谢今澜艰难的起身,手臂刚撑在地上欲要站起来,便一个支撑不住再次倒了下去。

云玳这才看见,他先前躺着的地方浸出一大片血渍,而谢今澜的后背鲜血淋漓。

她咬着唇,艰难的扶着谢今澜去到石头旁,半人高的石头足以遮挡视线,也能让他靠着休息半刻。

“表哥,你背后的伤很重,我们得想法子回去,得让大夫……”

话音未落,云玳忽然止住了声音,因为眼下的谢今澜很不对劲。

他坐靠在石头上,微微仰着头,呼吸急促,尽管面上依旧苍白一片,没什么神情,可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却陷入了泥中。

他在发抖,在害怕。

可这处除了他们分明没有旁人,为何刚刚还好好的人,此时却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云玳心中急切,“表哥,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啊。”

“云玳,闭上眼。”

“表哥……”

“闭眼!”

谢今澜见云玳听话的阖上眼,那被他极力压抑却又拼命想要占据他全身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害怕、无助,鲜红的血像是瓢泼大雨般洒在丛生的杂草中,男人站在树底下,举起斧头,一下又一下砍在刚死不久的妻子的尸体上。

他好像有花不完的力气,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剁的很碎,似乎还有肉渣落到了他的脸上。

男人终于精疲力尽的松开了斧头,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他忽然回头看来,那张脸上鲜血淋漓,可怖至极,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冲刷着他脸上的鲜红,可是血太多了,他流下的泪只能从血红中淌过,染上属于妻子的鲜血,掉进已成一滩烂泥的尸体中。

他终于崩溃大哭起来。

“大人,你不是京城来的吗?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们吗。”

“大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如果不是你,我娘子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你当初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凭什么!”

“表哥……”一声轻唤将谢今澜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他从云玳漆黑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怯懦狼狈,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敏感畏惧。

这不是他,也不能是他。

他不是说了闭上眼睛吗?他不是让她闭上眼睛吗!

“为什么,不听话?”

云玳从来没听见过谢今澜这样迷茫又生气的语气,就像是光鲜靓丽许久的人忽然被剥开了人人称赞的皮囊,露出与其截然相反,最不堪的一面来。

云玳看了他许久,忽然起身,转身离去。

谢今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自尊仿佛被人一脚踩在了地上,她在怕他?还是她也看不上这样的自己,觉得他虚伪,觉得他懦弱,被区区一点鲜血逼成了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怎么敢走……

她是不是忘了,是谁一直护着她,是谁将她救了出来。

她凭什么看不起他……

谢今澜眼底的阴暗加深,整只手牢牢的抓在地上,指尖陷入泥中,青筋鼓起。

他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可是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鲜血的味道还在疯狂往鼻子里涌去,那是他身上的血,是他呼吸间无法躲避的味道,他甚至一低头就能瞧见沾着泥土的衣裳,与皮肉浸出来的血渍。

谢今澜咽了口唾沫,埋藏在幽暗眼眸下的痛苦让他什么都顾不得,或许晕过去就好了,晕过去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眼中发狠,猛地朝石头撞去,可与想象中的坚硬不同,他似乎撞到了一个软软的地方,伴随着云玳的痛呼,谢今澜才看见,那是一只纤细如葱的手,云玳的手。

她还敢回来。

下一瞬,谢今澜猛地掐住云玳的脖颈,颤抖的手没了力气,便是他想掐死她,想要杀人灭口,如今也做不到。

云玳没有挣扎,甚至任由谢今澜发泄着他的怒火,哪怕他如今看她的眼神令人害怕。

稀薄的空气艰难的进入口中,云玳伸出手捂在谢今澜的眼眸上,眼瞧着谢今澜手上越发用力,云玳从怀中拿出一片柑橘皮来,艰难的递到谢今澜的鼻下,酸涩浓郁的气息掩盖了鲜血的味道。

云玳柔声安抚,“没事的,表哥,没事的……”

软而轻的声音分明没什么力气,可听在谢今澜耳朵里,却像是鼓棒砸在心上,发出浑厚又汹涌的力量。

她没有跑。

这样的认知让谢今澜的呼吸又重了几分,放在云玳脖颈间的手彻底松了力气,可他没有放下,他甚至不敢动。

“玳、玳玳……”

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声音让云玳眼里泛起了心疼。

她不知晓谢今澜为何如此,但她晓得,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裂开缝隙的瓷娃娃,轻轻一推,便能四分五裂。

“我在。”

“玳玳?”

“我在。”

云玳吸了吸鼻子,“表哥,你带我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柑橘的气息总算让谢今澜平复了下来,他微微松开手,却没有要求云玳将手从他的眼睛上挪开。

“云玳。”

听他的声音恢复如初,云玳松了口气,正要将手放下来时,却被谢今澜紧紧按住,“别松开。”

“我不松。”云玳想了想,轻声哄道:“你先自己拿着这个好不好?”

谢今澜不知晓她要做什么,抿唇抬手,摩挲着握住柑橘,下一瞬,就察觉到云玳的手从他的掌心溜走,布匹撕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表哥,别睁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