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书院纪事2
虽然得到了同窗的提醒,但事实上,贺枕书并没有感觉到关教谕有多么看他不顺眼。
关教谕为人严肃固执,对待教学却是绝对的认真,并无明显偏向。
真要细究起来,那人只能说是对他有些格外“关照”。比如每次抽考都一定会抽到他,而课上提问也总是会点到他的名字。贺枕书都不明白,入学第一天提醒他进了书院就要好生读书,别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就太出风头的人,究竟还是不是关教谕本人。
但无论如何,这些“关照”并未对贺枕书造成太大影响。
贺枕书前二十年的知识皆是自学而来,勉强能算作他老师的,只有他爹。与其他同窗一起在课舍读书,共同探讨那些传世经典著作,在先生的提问中表达自己对于文章的理解,正确时得到认同,错误时获得纠正,这曾是贺枕书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分外珍惜,并乐在其中。
不过,其他人大概就不是这么想了。
丁字一班的学子大多年纪尚轻,正是贪图玩乐,没有自控力的时候。学子们平日就很怕关教谕,更没人想被他时时刻刻盯着,往日会被他格外“关照”的,都是班上的刺头。如今贺枕书一来,“关照”的对象骤然换了人,众学子庆幸之余,纷纷对贺枕书产生了同情。
“你们听说了吗,关教谕班上那小双儿,被他针对得好惨!”
“我听说他昨儿放课后还把贺公子叫去训话来着,贺公子出来的时候都在抹眼泪,人家只是个小双儿啊!”
“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考进书院,要是明年退学了可怎么办,我还没和他说上话呢……”
谣言愈演愈烈,最后就连书院的学政大人都找上了门来。
学政早在贺枕书入学前就认识他,当初那踏青诗会,便是他亲自择出了贺枕书的诗作,列为诗魁。认识这两年多以来,他亲眼看着贺枕书从一个寂寂无名、受人轻视的小双儿,到后来以临书先生的画作名声大震,最后抓住科举改革的机会考入书院。
他打心底里,对这小双儿是敬佩又同情,甚至怜惜的。
何况,秦昭秦大人回京前还特意与他知会过,说这位贺小公子虽是双儿,但才华天赋极高,请他多加照顾。
要是被那位大人知道,他们江陵府学不仅没有好好照顾对方,还处处针对、欺负人家……
学政莫名打了个寒颤,一抬眼,便对上了少年疑惑的目光。
贺枕书坐在学政大人的书房里,双手捧着学政大人刚刚亲手给他倒的茶,满脸都是疑惑和担忧:“您……还好吗?”
“好好好。”学政连忙堆起笑容,极力让自己那宽大的脸盘子看上去温和可亲,“小书啊,你呢,你最近还好吗?”
“?”贺枕书更加疑惑,“我挺好的啊……”
“唉,在我面前你不必顾忌太多,直说就是。”学政重重叹了口气,心疼道,“我都听说了,关教谕好像待你有些苛刻?”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有吧,关教谕他……”
“你就别骗我啦。”学政打断他,面露不忍,“那糟老头子前两天放课还把你叫去训话了不是?好几位同窗都看见你掉眼泪……”
“……那天是我跟去问他问题。”
贺枕书极力为自己解释:“而且我也没哭,我那是出门时被风眯了眼睛!”
学政怜爱地望着他:“是是是,都是
风的错。”
贺枕书:“……”
学政又道:“关教谕那个人脾气古怪得很(<a href=".co)(com),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提醒过他了,以后如果他再那样对你,你直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去!”</p>
“?!”贺枕书连忙站起身来,险些打翻了手里的杯子,“不不不,学政大人您听我解释,关教谕真的没有——”
“哎呀你这孩子,他都那么对你,你还帮他说话?”学政并不打算听他解释,继续道,“你放心,一个月后就是书院的例行考核,你如果能在考核中名列前茅,我便将你调去丙字级,换作宁教谕教你。你认识他的,他也很喜欢你。”
宁教谕是书院内年纪最轻的教谕之一,今年才三十多岁,为人温和风趣,与学子们关系都很不错。
先前贺枕书偷偷参加府学学子组织的文人集会时,与他见过好几回。
宁教谕的确是名好老师,能受他教导,贺枕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但关教谕那边……
贺枕书百般解释,都没能让学政大人相信他与关教谕之间并无冲突,还很快被对方以有事要处理为由,赶了出来。
贺枕书忧心忡忡出了书房,只觉得这次自己或许真的要被关教谕针对了。
也不知道现在去关教谕面前跪地认错有没有用……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
“阿书!阿书——”
二十出头的青年快步穿过庭院回廊,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他面前:“你这是被学政大人叫去训话了?他又骂你了?我听人说关教谕一直想逼你退学来着,难道学政大人也站在他那边?那可不行,你是第一名考进来的,逼你退学不合规矩!”
来人越说越激动,看那神情,几乎要将脑中的猜测当了真。
贺枕书当即打断他:“没有,你别乱想!”
“学政大人只是关心我,没有要让我退学,也没有骂我!”贺枕书不知多久没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大声道,“我好得很,真的,别再给我增加谣言了!”
青年显然也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呆了下,悻悻道:“好、好吧,你说没事就没事……”
贺枕书舒了口气,才问:“有什么事吗?”
“哦,今晚逐月楼有斗诗大会,我们几个同窗商量了想一块去来着。”青年问他,“你要去吗?”
贺枕书犹豫:“晚上吗,可是我……”
贺枕书来书院上课,必定是要每日出门,且会结交许多新朋友的。裴长临平日里并不干涉贺枕书的外出与交友,唯独有几条禁令不能犯。
一是不能在晚上单独出门。
二是不能随便与人去酒楼。
晚上去酒楼,一犯就犯了俩。
若换做其他时候,只要让裴长临跟着,倒也没这些限制。但偏巧这两日裴长临跟着钟钧大师受邀去了襄阳府,不在家中,他就是想让裴长临陪他也没办法。
贺枕书犹豫不决,青年又劝他:“你真不去吗?那逐月楼的斗诗大会好几个月才有一回,你上回就没去成,这次再错过又要等好久了!”
贺枕书:“……”
“而且我还听说,今年逐月楼下了血本,请来了京城有名的诗作大家,机会千载难逢啊!”
贺枕书:“……”
“对了,还有今年入学考第二那个岳靖安,他也要去。你知道的,他一直对你当过诗魁的事不服气,说那只是因为他两年前还没考进府学,不然诗魁轮不到你。他
今儿个在书院宣扬了一整天自己要去参加诗会,还让人转告你,叫你别临阵脱逃!”
贺枕书:“…………”.
夜幕降下,街道两旁挂起灯笼,灯火辉映,将整条街映得仿若百日。
这片区域可以说是府城最热闹的街市,各类茶楼酒楼依水而建,鳞次栉比,大多商铺都只在夜里才开起来,通宵达旦,比白天还要热闹许多。
逐月楼算得上府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贺枕书跟着几位学子走进酒楼,立即被伙计领着去了事先预定在二楼的雅座。
“斗诗大会开始前,酒楼的伙计会把今日斗诗的题目张贴在大堂上。”邀请贺枕书来逐月楼的那名青年指着大堂一块告示牌,向他解释道,“逐月楼的斗诗大会通常是七律诗,由出题者根据题目写出诗词的第一句,全场自由对诗,无人对上为止。”
能最快对出诗句,并使其他人都接不上的,便是每轮的优胜者。
伙计为他们呈上对诗要用的笔墨纸砚,又将一枚铜铃放在桌上:“客官写好诗句后可摇铃示意,会有伙计来收诗。”
贺枕书朝对方道了谢。
这逐月楼的斗诗大会比寻常文人活动难度高一些,水平不够的几乎不敢来凑热闹,因此到场的,大多都是文人圈中的佼佼者。其中,府学学子便占了大多数。
二楼的雅座几乎都被府学学子包下,趁着诗会还没开始,都在热热闹闹的闲聊。
贺枕书与人寒暄几句,听见一个声音:“岳兄,你来啦!”
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穿过人群,独自走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位置落座。
经过他身边时,似乎还冷哼了一声。
贺枕书:“……”
“我好像没有得罪过那位岳公子?”贺枕书问身边人。
“不,你有。”身旁的青年笃定道,“你不记得啦?你入学第一天时他来与你打过招呼的,就是自我介绍了一大串的那个。”
贺枕书茫然地眨眨眼。
他入学第一天来与他打招呼的人就有几十个,他哪还记得什么自我介绍了一大串的。
“你看,就是这个原因了。”青年道,“岳兄似乎坚定的认为,他在入学考试中考了第二名,你一定会记得他。可当他第二天再与你打招呼时,你竟然问他叫什么名字。”
青年叹了口气,望向前方那少年的视线带上了些许同情的色彩:“听说,你还问了不止一次。”
贺枕书:“……”
他真的只是忽然认识了太多人,有点对不上号而已!
“总之呢,他觉得你看不起他,发誓要在下次考核把你比下去,要么就在诗会把你比下去。”
青年取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问贺枕书:“……喝点吗?”
贺枕书盯着他手里的酒壶,闻着空气中飘散的酒香,忽然想起了裴长临给他的第三条禁令:独自在外不得饮酒。
青年似乎并未意识到贺枕书心中正在经历如何的天人交战,随手将酒壶放在他面前:“逐月楼的酒在整个府城都很有名,外面喝不到的。来都来了,尝尝吧。”
来都来了。
贺枕书抿了抿唇,默默朝酒壶伸出了手。
诗会进行得很顺利,贺枕书不负众望,以五局获得优胜的胜率,成为了今日诗会的魁首。
而那位岳公子,很不巧,以三局优胜成为了第二。
最后一轮结束时,岳靖安心态都崩了,气得跑来
贺枕书面前, 要与他再比一次,让他一个月后的考核见真章。
贺枕书身为府学书院唯一的双儿,自从进了书院,行事一直是很小心谨慎的。他谨记自己与普通学子有别,大多时候都与人为善,低调行事,并不去做那太出风头的事。
可今日或许是饮了点酒,又受到周遭那热烈气氛的影响,听了这话,竟笑着给对方倒了杯酒,悠悠回了一句:“我接受你的挑战。”
酒楼内又是一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呼。
诗会结束,参与者陆续离开。
身为优胜者的贺枕书,被几名学子簇拥着慢慢往楼下走。
他鲜少有这般与同龄人共赴诗会,饮酒作乐的机会,以前就算是有,也要千方百计隐藏自己双儿的身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应当是头一回。
他一时高兴,不小心多饮了几杯,下楼时脚步都有些飘忽。
“阿书,我们送你回去吧?”一名同窗问他。
“不用不用。”贺枕书有些站不稳,但意识还算清醒,“我下午已经托人送信儿回家了,家里的家仆会来接我……”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从旁侧伸出,不由分说将他拉出了人群。
“交给我就好。”来者声音淡淡,不辨喜怒。
酒意没有影响贺枕书的思维,却麻痹了他的危机意识。他瞬间认出了那熟悉的身影,开开心心往对方怀里钻:“长临,你来啦!”
众人今日都饮了点酒,一个赛一个晕乎,听见声音顺势看过去,看清了那身形高大,英俊至极的少年。
那一刻,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想法:不愧是贺公子,不仅才华绝佳,连家里的家仆都长得这么好看……
裴长临没再理会那群醉鬼,搂着自家醉醺醺的夫郎,转头就往外走。
直到走出酒楼大门,被夜里的寒风一吹,贺枕书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身体逐渐僵硬,抬起头来,看见了少年冰冷紧绷的面容。
“清醒点了?”裴长临冷声问。
“你……”贺枕书心虚地不敢看他,小声问,“你不是去襄阳了吗,什么时候来的呀……”
裴长临:“有大半个时辰了。”
贺枕书愣了下:“诶?”
大半个时辰,那不就是诗会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
所以,这人其实那么早就到了,却没有现身,而是一直在楼下等着吗?
他……
贺枕书还想再问,瞧见裴长临那冷冰冰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裴长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这人还从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么生气的模样呢。
贺枕书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偷偷朝对方瞄去。
虽然好像很不合时宜,但,这人冷脸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书:谁懂啊,我老公生气的样子真帅。
小裴:下章让你看更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