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还生 作品

第 51 章 茱萸

筱哥儿死命抱着崔妩的脖子,“我不要她!我不要她!快带我跑!”

高氏冲上来就要拉扯:“是不是你们故意把我儿子藏起来!是不是!”

谢宥挡在崔妩面前,耐心与高氏解释:“昨夜我和阿妩早早离府,筱哥儿还在栖云馆读书,如何把他藏起来,而且这屋里、床榻上的脚印都还在,证明筱哥儿一开始躲在假山之中,府里搜假山前,他才摸进我们屋里,当时我们在存寿堂坐到了天亮,如何去藏他。”

高氏根本听不进道理,她悬了一夜的心,受了一夜的委屈,现在就要撒泼。

她还担心儿子在外面磕了碰了,怕被人拐走,这辈子都见不着,怕得她心肝都碎了,结果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躲在这里,要认别人当娘,她简直心寒至死。

看着他们三个站在一块儿,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高氏气红了眼睛,泪也淌了下来。

“你这没心肝的白眼狼!”

“你真要认她当娘,好啊,你以为她真为你好!迟早把你养成一个废物!”

崔妩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算谢筱想认,她还不想要呢!

高氏还在叫:“生了你这个废物,我的心血全白费了!”

谢筱被吓坏了,不敢看她,使劲儿把头撇向一边,喊着让三婶带他走。

“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高氏掰开谢宥要冲过去。

急得要命的谢宸也赶到了这边,见高氏在撕扯着,伸手要去够儿子,儿子尖叫着不要她碰,扯过她的手臂就给了她一巴掌。

高氏被打得晃了几l步,安静下来。

“你争强好胜是你自己的事,干嘛非要逼死儿子?”他也找了一夜,比高氏没好到哪里去。

“我做错了什么,你比不过你弟弟,我让筱儿不要,我错了嘛?”

“一片好心就有理了?读书是这么读的吗?父亲、先生难道不比你明白,你这是折磨筱儿!”

“到今日你才知道我逼他读书,你心疼,早干嘛去了!”高氏不甘示弱,尖叫道:“我教好了,你得一个好儿子,我教毁了,你一个撒手什么也不管的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有什么资格怪我!”

谢宸被她说得不忿,“我平日在外边洁身自好还罢了,在家更对你百般忍让,对你们娘儿俩的好你看不见!

没错!我确实不如三弟,但不是人人都要在官位上搏出路,就这一样不好,让你耿耿于怀,不肯消停,你说得倒不错,我不上进,你不甘心,咱们原本就不应该过到一起!

“还要在这儿丢人吗!回去!”

高氏捂着肿痛的脸,哽咽地流下眼泪。

他仍旧不客气:“父亲母亲担心了一整夜不得好睡,待会你自己去请罪!”

请罪?她有什么罪?

人人都怪她,人人都能骂她!

为什么!为什么永远都是她得意!

不争气的儿子,偏心的贵妃,比自己官人有前程的谢宥……此刻和昨夜的怨恨交织在一起,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绷断,高氏尖叫:“都是你!”

她转身扑过去,伸手要掐住崔妩的脖子,谢宥反应很快,将崔妩拉开。

高氏扑了个空,推倒了供案上的花瓶,头磕在一地碎瓷上,叫声让人心惊。

谁都没有预料到高氏会突然发难,几l人看着她趴在一地碎瓷之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谢宸道:“愣住干什么!把她扶起来!”

崔妩把哭得凄惨的谢筱送到谢宸手里,看着两个丫鬟把高氏从地上扶起来,她已经晕了过去,瓷片将脸划了好几l道,鲜血流了满脸,也不知道伤口如何。

“快把她带回去,找郎中!”谢宸还是着急发妻。

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崔妩还没反应过来。

她当真没想到,自己还没找高氏报仇呢,她的报应就自己来了。

自作自受,这样也好。

“闹了这一场,早该休息了,去睡吧。”

下人进来打扫屋子,谢宥将她牵走。

夫妻俩睡到了东厢去,再不管之后的事。

谢府闹了一夜不得安宁,与琼楼对望的会仙楼上,却有人正是春风得意。

崔珌与徐度香正举盏对酌:“愚兄恭贺徐贤弟考入画院。”

“更要多谢崔兄提点帮忙!”徐度香终于算在季梁城站定脚跟,神情也从容许多,总算少了些漂泊无定之感。

他又敬了一杯:“小弟也要恭贺崔兄成了六大王的老师,将来门生得意、仕途畅达。”

崔珌如今大好,行走已与常人无异,官家因飞仙散一事,对贵妃恩宠日盛,采纳了她的进言,并未让崔珌去万年县任职,而是派为赵琰的老师。

“贤弟客气了。”崔珌又喝了一盏。

二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面酣耳热之时。

前来上菜的年轻娘子见两位郎君喝得玉山倾倒,一位温润如玉、一位似傅粉何郎,忍不住调侃:“这才几l盏就醉了,是夜色醉人,还是咱们楼里的酒酿得太好了?”

徐度香不善与女子调笑,往栏杆外张望。

崔珌自诩风流,夸赞道:“若非得娘子手酿,这酒何以如此醉人?”

娘子笑得银铃一般:“这酒可不是奴家酿的。”

“那就是因为娘子端上来,才格外香醇。”

一句话逗得她笑个不住,笑完了按着心口道:“若是官人下次来,一定让官人喝上奴家酿的酒。”

“却之不恭。”

略说了几l句年轻娘子就离去了,没一会儿又送来两杯姜蜜水,只说是请的。

崔珌见徐度香局促成这样,也信了崔妩所说的,和他无半分逾矩。

他调侃道:“贤弟年岁也小了,怎地也不着急终身大事,你父母已故,若有钟情,为兄可替你说媒?”

徐度香心道要说年纪,崔珌不是比自己年长吗, 为何还不娶妻?

“小弟心中、心中始终记挂着……”徐度香吞吞吐吐, 见崔珌面无异色,试探着问:“二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在谢家的日子如何了?”

一想到崔妩,徐度香就止不住意动,如今他已经入了画院,虽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给她安稳的日子,而且自己……也不嫌弃她不能生孩子。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件事,就是崔珌要打他,他也要问。

说起此事,崔珌笑意渐淡,放下了酒盏,“她前阵子正好归家,我问起此事,她说自己过得很好。”

“一切都好……”徐度香喃喃念叨。

“但我看憔悴了许多,怕是并不如她口中所说,”崔珌信口哄骗他,“高门之内,就是不出错,平日所受委屈也颇多,苦楚更难对外人讲,何况她如今这副样子……”

“谢家三郎难道没有护着她吗?”

崔珌冷笑了一声:“怕是知道阿妩身子不好那一刻就变了,连去江南都不肯带着我妹妹,谢宥对她还剩几l分真心?

把她一个人留下谢家,无依无靠,舅姑妯娌之间的暗亏怎么可能少吃,等他回来,怕是被啃得就剩一具尸骨了。”

徐度香急得身子都要探过桌子:“您是二娘子的阿兄,难道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谢家既然不心疼我妹妹,我自然要找机会提和离,接她回家,想来谢家也想早日摆脱她,另娶能为谢宥延续香火之人。”

徐度香心脏急跳:“那崔兄可否……”

崔珌放下酒盏,眼底锋芒半露:“不过,这件事与你何干?”

酒壮人胆,徐度香将旧事重提:“二娘子与谢家和离之后,望崔兄将她许配与我,我一定好好待她……”

崔珌不想听:“你当我是什么人,她所托非人,已是伤身伤心,哪里还会随意将她再许配出去!”

徐度香真以为自己进个画院,就算本事了?

在这座季梁城,他什么也不是。

“不、不是随意,我同二娘子是两情相悦,崔兄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会一辈子都对二娘子好。”

崔珌冷哼一声:“当初是两情相悦,如今可不是!”

徐度香格外笃定:“崔兄,二娘子她一定是愿意的!”

“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崔珌看着面前这个空有皮囊的蠢材,难得一颗忠贞赤子之心,不怪当初阿妩能看得上他。

若崔珌真是位好哥哥,怕是真愿意将妹妹许配给他,就算徐度香一辈子是个废物,有自己撑着,也不会让妹妹委屈吃苦。

不过他要真是好哥哥,也不会刻意留着徐度香,去毁掉阿妩如今的姻缘了。

“好啊,你真有此心,就让她亲口同我说,只要妹妹愿意,不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乞丐我也将她嫁予你。”

“那……崔兄打算何时与谢家提起和离之事?”

“不用几l日谢宥就要南下,我想在当日同谢宥提起此事,让他有一年的时间考虑此事,到时我妹妹必定伤心,还请你一定要……跟她表明心意,以安她心。”

“我、我一定会的。”

徐度香一颗心怦怦跳动。

果然是老天爷可怜他,让他考进画院,又等到妩儿和离,虽有遗憾,但日子终于苦尽甘来了。

崔珌举杯喝酒,只是眼睛仍看着暗自欣喜的徐度香,锋芒尽隐。

谢宥还有两日就要离京,他不再去度支司,只是每日仍被官家召进宫议事。

回来就待在藻园里,对着崔妩亦步亦趋,就连她喂鱼,谢宥都得过来尝尝鱼食的咸淡。

“荣贵妃有过女儿?”谢宥跟她闲聊起。

鱼食引来的鱼儿争食,水面一下热闹了起来。

崔妩又撒了一点下去,池中滚得像开水一样。

“是啊,应该是娘娘被带回季梁之前生的,不过真奇怪,照娘娘的岁数,那女儿出生时怕是最多一二岁,怎么就看得出来和我一个内宅妇人长得像呢,”

“这倒不奇怪,就说你见过的程令史一家,三岁小孩长得也一眼能看出像他爹爹。”

谢宥难得说起别人的闲话,崔妩也想起了那一家子,简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细缝眼睛、招风耳,还有牛一样厚的嘴唇。

“那家小孩在外都不用自报家门,别人一看就问,‘你是不是程令史家的啊?’”

崔妩被抖得直笑,嗔怪地撞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那么爱编排人了?”

谢宥也觉得自己离谱了,低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一则秘闻,聊过便过了,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但这么一点相伴的时间,还是有人要来分走。

元瀚在院外道:“郎君,有客。”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今世书法大家薛鸩。

薛鸩一来,就拖着谢宥往外走,崔妩从斗窗看到夫君被人拉着,问道:“官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今日不回来吃饭吗?”

薛鸩替谢宥答了:“弟妹,舒原今晚不回来了。”

一边拖着谢宥,他一边得意道:“终于等到你想喝酒的时候了,我家中的藏酒可不少,都带去了昌祥酒坊,算是给你下江南饯行!”

谢宥蹙眉:“谁告诉你我想喝酒?”

“幽巷的阮娘子说的啊,你不是与她相熟?”薛鸩嘿嘿一笑。

他不曾与什么阮娘子相熟,谢宥只记得跟谢宏曾去过一个园子,在里边听到雅妓提起这件事,却不记得名字和脸。

谢宥回去就想起来,自己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度支司饮宴之时。

彼时他们去的丰乐楼,那里以自酿美酒闻名,谢宥兴起寻一味酒,将丰乐楼现酿的几l种酒都尝了一点。

“舒原不是从不饮酒吗?”是身旁的员外郎朱溪桥问的。

他侧目看去,此人如何知道他从不饮酒?

谢宥也不忌讳告诉他:“想寻一种味道。”

当时朱溪桥甚是热心:“什么样的味道?在下自诩酒林豪杰,所识的酒也不少。”

“我也不知道。”

谢宥并未说谎,朱溪桥也只能作罢,还感叹一句他是个怪人。

如今细想来,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

后来,谢宥升任度支司使之后,就查出了朱溪桥是太子的人。

只不过,那位阮娘子到底是朱溪桥的相好,还是太子赵琨的人,谢宥原本并不确定,现在薛鸩出现,谢宥已经没有怀疑了。

薛鸩一贯是太子党,这个关头出现,看来赵琨早想拉拢他,又或者要托他办什么事。

谢宥心里有了思量,说道:“我并不与什么阮娘子相熟,既然薛兄要为我饯行,舒原恭敬不如从命。”

薛鸩大掌拍他背:“就是,管那么多干什么,今天不醉不休,走!”

“娘子,郎君出门了,今夜不在家中用饭。”

崔妩朝月洞门看去,人都不见了。

她手指在窗棂上敲了敲,嘱咐妙青:“你追上去说,要是官人喝醉了,回来告知我,我去接他。”

翻上马背的薛鸩一听,调侃道:“舒原你娘子何时成了个‘胭脂虎’,难道还怕我把你带到哪个花娘怀里不成?”

谢宥笑道:“让薛兄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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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鸩是昌祥酒坊的贵客,他行书天下第一,门匾上的“昌祥酒坊”四个字正是他的手笔,踏进店门,四面墙上都是薛鸩的墨宝。

盖因有此风雅,此处汇聚文人墨客,春闱之时更是汇聚天下举子,在美酒催发下,针砭时弊,侃侃而谈。

二人在薛鸩常居的“松雪间”落座,此间三面围着雕花窗槅,一面对着庭中山水,绿荫婆娑,小桥流水别是一份幽静雅致。

薛鸩确实是下了血本,酒坛大大小小堆满了松雪间,让人几l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今日要是没有你想喝的,”薛鸩拍拍胸脯,“我再不酿酒了!”

谢宥摇头道:“喝完这些酒,我怕是会醉到后日,连城门都不必出了。”

“怕什么,醉了你娘子回来接你的,咱们今夜要不醉不归!”

一个个酒坛子被拍开,酒香很快溢开,飘散了一整个屋子。

二人并未豪饮,自有沽酒娘子将坛中酒盛入杯中,薛鸩则对谢宥说起朝中局势,登州到扬州一地的风貌。

谢宥只是听着,并未多言。

酒过三巡,谢宥垂目看着盏中清洌酒液,将盘桓在心的疑问问出:“若薛兄求得外任,嫂子可会跟随?”

薛鸩哼哼一声,道:“她巴不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也得跟着。”

果然……谢宥闷不作声地喝酒。

“怎么,弟妹不肯跟你去巡盐?”薛鸩挑起眉,“看出门时弟妹的着紧样儿,不应该啊。”

“路途遥远,何必让她去吃那份苦。”待喝到其中一盏时, 谢宥似有所觉, 问道:“这杯是什么?”

“山茱萸酒,我酿的和重阳节喝的可不一样,是深山中的猎户在山险崖峭、百兽盘踞之地采集,想要酿得这一坛酒,可遇不可求。”薛鸩摇晃着酒液,格外得意。

可遇不可求……

谢宥又喝了一口,“不只是茱萸。”

薛鸩拍拍手:“你猜对了,还有山梨子,皮很厚,果肉熟到甜烂,但核还是酸的,偶然摘到几l个,随手也丢进去了,没想到别有风味,你既喜欢,在喝酒一道也勉强算我的半个知音了。”

谢宥浅抿着舌尖的滋味。

山茱萸带着一丝酸涩滋味,浓郁的风味中和了过甜的果味,像是她温婉下暗藏的脾气,前味甘醇,过了喉头变作浓烈,他忽然发现冷和热到了极致原来是一样的,酒液一路滚下,胸膛分不知道是冰冻还是灼烧。

一如他始终不能肯定她的本性,是极北海上为的覆灭而相撞的幽蓝冰原,还是一怒成千里赤地的灼目岩浆。

百味过后,舌面只留下浅淡、类似红豆的甘甜,像她柔软的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唇在耳边绵声细语。

谢宥仰颈将酒一饮而尽。

看他又倒第二杯,薛鸩纳罕:“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倒了第二杯,诶!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弟妹的事在这儿借酒浇愁?”

谢宥摇头。

他不喜欢喝酒,可这酒的味道,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他的阿妩。

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下江南,离别在即,谢宥头一次对该去做的事失了一份笃定。

他甚至冒出过一个念头,原本就不满意放了王靖北转去查贪,那索性就不去了。

但这也只是想一想。

因那一份自矜自傲,万事他只问过一遍就罢了。

太过追逐纠缠,失了君子风度,他更不想做痴缠强迫之人。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

“舒原为何事不知足?”

谢宥不想再提,挑破了这场宴会的目的:“薛兄请我喝这顿酒,可是对巡盐之行有什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