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调侃道:“怎么,阴沟里的老鼠真的来了?”
赵琨只见过崔妩一次,并不记得她的声音。
不过他也刻意隐了面目,甚至压低了声音,崔妩更认不出他。
一进门就挨骂,让赵琨愣了一下。
他身边的护卫听到有人对太子如此出言不逊,立刻就要拔剑,被赵琨按住。
他开门见山:“听说今日东家来了,我想来问问,买下这个赌坊要多少银子?”
他跟崔妩说话,俨然已经不把万一贯当成这赌坊的管事。
本就已经输掉的万一贯面色更加惨淡。
崔妩抱着手臂:“那我这些兄弟呢,他们去哪儿讨生活?”
赵琨道:“这些弟兄照旧在这儿干活,工钱照结。”
谁料她狡黠一笑:“那你要的就不是赌坊,而是我的人手,那可不便宜,谁都知道他们街头巷尾的消息传闻,
当年一条粮荒的消息,让满城粮价飞升不下,可以说一条消息可卖千金,这些年你从我的赌坊得了多少消息?银子我可没收到手呢。”
赵琨毫无愧色,仍旧淡定:“那娘子开个价吧。”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个地方不可,但这些在成日在街头巷尾乱窜的闲汉,消息有时比皇城司还要灵通。
又兼他是季梁府府尹,有时候破案格外倚赖各种小道消息。
赵琨很久之前就想将地痞汇聚在一起,以供自己驱使,却发现这些整日散漫,东游西逛的闲汉实则都有帮派。
整个季梁城被分为了几百个坊,但地痞闲汉也不是那么好混的,若没个靠山的,在本坊根本待不住,更遑论混口饭吃。
这些地痞不会为别人办事,要想打听得到消息,赵琨必得找到地头蛇合作,或是把地头蛇变成自己的人。
万一贯就是其中一个,他能替代前管事,能把季梁府衙门所载的屋主换了,背后都有赵琨授意。
赵琨也不是没找过定力院,可惜那边是铁板一块,没能成事,才找到了千胜坊。
今夜东家要削了万一贯的职,赵琨不太在乎,一个赌坊罢了,他想要保下来,有许多办法,就是丢了,也未到心疼的地步。
他露面,是为了见这个东家一面。
若是能将此人收为己用,他说不准能掌控住整个季梁城的消息网,还是很值得来这一趟。
崔妩抱臂道:“一万两白银。”
赵琨想扭头就走,他宁愿不要这个赌坊,谁爱要谁要。
见他们谈崩了,万一贯大喜,那他就还有存在的价值。
只要这个赌坊回到他手上,他永远为赵琨效命,不收分文。
“你方才出老千!我要再赌一次。”他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崔妩好笑:“我是怎么出老千的?”
“这——”万一贯眼神闪烁,随即怒目切齿:“你那对天牌有问题!”这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 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能赢过随便一个女人, 可只要输了,就破口大骂,恼羞成怒,就是不肯认一个“输”字。
晋丑那家伙还会装一下,有风度说一句“承让”,实则破庙外的枣树都被他捶秃了叶子。
当然,有一个例外……
崔妩敲敲脑袋,办正事的时候别想男人。
她抱臂绕万一贯一圈,上下打量:“哦,你是想占女人便宜,没占成还输了,就想赖账吧?不把你赶走,真是堕了千胜坊威名,这坊里的兄弟都是英雄豪杰,多的是比你磊落出众的英雄能够主事,来啊,谁能砍他一手一脚的,就是千胜坊新的坊主!”
这一句话,登时让严阵以待的地痞们愣住。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娘子的意思,是要在他们之中选新的主事?
说起来比万一贯能当大任的人不是没有,当初前主事死的时候,论资历才干,万一贯并不拔尖,是万一贯说主事器重他,将这赌坊在衙门那里过给了他名下的,兼之还有几人力挺,大家伙这才认下他。的
眼下要换主事,但凡不窝囊的,当然都想顶上去。
但他们都在迟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赵琨还是觉得万一贯更听话,阻拦道:“那就再赌一次吧。”
崔妩回头看他,扬扬手:“为何要再赌,赌约在此,就是去衙门也抵赖不得。”
赵琨心道我就是衙门。
崔妩帷帽突然被风掀动,她连忙伸手压下,手中一空,赌约已经不见了。
等等!她身旁何曾有人——
蕈子冲上来护住她,崔妩看过去,那人已经站到赵琨身边去,将赌约交到他手里。
赵琨随手将赌约撕碎,说道:“再赌一次吧,不然我开口,衙门也不会搭理你们。”
万一贯大喜过望,太子愿意保他,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妩很快稳住心跳,冷静下来,思考着来人的身份,还有他身边那个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护卫。
那护卫并未蒙面,只是他站在阴影下,又隔着帷幔,崔妩看不清脸,和来人时刻拱卫在身旁的护卫也不一样,刚刚一刹那,她嗅到了淡淡的淡香,还有他的剑,并未拿在手里,而是绑在背后。
瞧着像个道士。
此人给自己的感觉……如同谢宥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样。
不安,戒备。
崔妩识趣地退了一步,谄媚笑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想再赌一局也可以,万一贯跪下狗叫两声,姑奶奶就大慈大悲再陪他玩一把。”
不过就是再给万一贯一次机会而已,正好崔妩也要收拢人心,把万一贯在这赌坊建立的所有的威望,一分一毫地打碎,这些人才好管。
不管多少次,她不会让万一贯赢。
这是个识趣的人,赵琨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反对。
万一贯见太子的神情,是争取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要当着这娘们的面理直气壮、威风凛凛地争取回自己的机会。
他跪下:“汪——汪——”
“扑哧——” 崔妩笑了一声。
其他人也忍不住,气氛严肃的屋内又重新快活起来。
万一贯涨红了脸,来日他一定要讨回来!
似让不依不饶的小孩一样,她大方道:“这次你来选,想玩什么?”
万一贯深吸了一口气:“摇骰子,比点数!三个六最大,没有别的。”
“好。”
骰盅又被端了上来,万一贯伸手要去拿。
“等等。”崔妩又开口了。
“怎么,难道你还要做手脚?”
还恶人先告状呢,崔妩道:“为防出老千,咱们互相给对方挑骰子和骰盅,然后,让这位客人揭盅。”
崔妩指着赵琨。
万一贯暗喜,这女人真是自寻死路。
“就这么来吧。”
彼此都不放心,交换之后仔细检查过对方有没有在上面动手脚。
而后,两个骰盅同时摇响。
万一贯闭着眼睛,认真听着骰盅里滚动的声音,聚精会神,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杂乱。
这一次他不敢再掉以轻心,这一输,就什么都没有了。
崔妩倒是随意很多,像是根本不在乎输赢,就随意摇几下,盅便停在了桌子上,摇出一个六点对她来说太过轻松。
赵琨旁边的道士也闭上眼睛,在听骰盅里的声响,崔妩的骰盅停下时,他睁开眼睛看向她。
“方才你可看到她的模样了?”赵琨低声问。
常钺点头。
“如何?”
常钺摇头:“不认识。”
“……”
终于,万一贯也压下了自己的骰盅。
这一次,他赢定了,万一贯十分笃定,他摇出的一定是豹子。
赵琨上前,正同时揭盅。
“再等一等。”崔妩拉长了声音。
万一贯急得跳脚,“你还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你赢了,”崔妩说道,“这千胜坊剩了很多前主事留下的忠心之人,我都要带回定力院,往日,凡我所辖之下,与千胜互为仇敌,不相往来。”
万一贯愣了一下。
赵琨耐心甚好,“还有吗?”
“有啊,要是我赢了,请这位客人来日看我开业大吉,咱们旧账一抹,一切都好说。”
赵琨好笑:“刚刚不是还不屑同我合作?”
崔妩比万一贯更能屈能伸,谄媚道:“有眼不识泰山嘛。”
万一贯吞了吞口水,这人到现在才想拉拢太子,怎么可能!那他还有机会吗?
不容他想清楚,赵琨已经揭开骰盅。
崔妩三个六点,豹子,而万一贯,六六一,什么都不是。
他又一次输了。
怎么会?怎么会?万一贯退后两步,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三枚骰子上。
他不会听错,那问题就出在……
赵琨负手而立,压着自己的袖口,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万一贯想要质问赵琨为什么,但他又不敢。
这是太子,他还有家人,他赌不起……
崔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向那些蠢蠢欲动等待结果的人,笑着说道:“久等了,今日在场的都是人证,谁想当坊主的,就动手吧。”
万一贯知道,这一回谁都救不了他。
地痞们都面面相觑,崔妩嗤笑,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理由:“万一贯,当着兄弟们的面说说看吧,前主事是怎么死的?”
“他是我害死的,”万一贯终于承认,“是我把他推进河里淹死了。”
赌坊站着的不乏前主事的亲信和受了他恩惠的,听到真相,都义愤填膺起来,叫嚣着要将他也扔到河里去。
崔妩不想耽误时间,道:“各位,请吧。”
这一次,除了万一贯的几个亲信,几乎所有人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他的哀嚎声撼天。
很快,一只手一条腿被举了起来。
残肢骇人,崔妩却无动于衷,待他血流得差不多,不叫了,崔妩才点了资历更重的做新管事,道:“今夜辛苦各位,都回去休息吧。”
而万一贯,则被拖起扔到了后院去,他的伤口流血太快,神仙也难救,等待他的只有殒命的结果。
待赌坊无干的人走空,赵琨道:“既然赢回了赌坊,也该继续谈我们的合作了吧?”
崔妩将骰盅丢回牌桌上,哂笑道:“合作?你连打探消息都要用我场子的人,有什么好合作的。”
赵琨嘴角一扯,她敢出尔反尔。
“你知不知道,这里只有我有反悔的余地?你敢这样说话,还想活着出去吗?”
赵琨抬手,那人的剑抽出,搁在了崔妩肩上。
崔妩扫了一眼,剑柄下一个印着一个字,又嗅到了那股檀香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赶紧小心藏好异样的神情,语气一如方才:“我们是江湖人,做些小本买卖糊口而已,谨守本分,用不着什么靠山。”
赵琨示意护卫退下,说道:“小本买卖也要靠山,在这季梁城,官员要靠山,地痞要的山头,人人都得找一个依附,现在依附找过来了,娘子何必要拒绝呢?”
崔妩好笑道:“你是多大的靠山,能让我靠得上?”
“你想要多大?”
“若是这季梁城没人压得过你,倒值得我考虑一下。”
“既然如此——”
那携剑之人雪亮的剑锋压上她的脖颈。
崔妩赶紧缴械投降,迅速说道:“不是我想出尔反尔,而是在你之前,就已经有人找过我,想要我投效,那人来头不小,要是你压不住他,倒霉的就是我了!”
“谁?”
“他腰悬了一串宝玉,价值连城,所以我猜是位皇子。”
她已经猜到了面前的人是谁了,一点不客气地把赵琰和荣贵妃推了出来。
不是都想争皇位吗,狗咬狗去吧!
赵琨沉默了一会儿,赵琰和荣贵妃果然开始行动了,竟然还抢先了他一步。
他道:“那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一位皇子。”
“都是皇子,你们一定都想抢一样东西吧,那位储君可真倒霉。”崔妩嘟囔一句。
他勾起唇角:“可皇位只有一个,我要了,他就不能要了。”
“我只想赚点银子,不想一不小心就要株连九族,不管是哪位皇子,我都不想掺和进去。”
“可惜被盯上了,你没得选。”
这是外面突然有人喊,“街道司来查飞仙散啦!”
这也是崔妩的手笔,她早交代过外头等候的妙青,每隔一炷香蕈子没有出去打招呼,就去街道司检举这儿有人聚众用飞仙散。
“看来今日不巧。”
赵琨不能再留,将给过万一贯的令牌丢在了桌子上,“我住清晖桥旁边的后门桥瓦子最里面老梨树那间宅子,只要你想通了,随时可以登门。”
他不信眼前女子就是最后的话事人,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崔妩也不客气,微微倾身将令牌收了。
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要撩开他的帷帽,崔妩似乎早有预料,抓住他的手腕,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要去掀开他的面具,被赵琨抓住。
两人的手交替压在赌桌上,刚刚拿剑抵她脖子的道士将帷帽挑飞。
帷帽跌落在地,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
赵琨眨了眨眼睛,一张漆黑如炭红如血的脸,就是亲娘也不认识,蕈子更是急中生智,把崔妩身后的蜡烛吹灭了。
这下好了,任谁眼神再好,也认不出她是个什么东西来。
原来崔妩在道士抢她赌约的时候就有忌惮,早防了这一手,偷偷墨砚和朱砂里摸了一把,涂满了自己的脸。
赵琨没有手去擦她的脸,道士更不会动手。
在两人的僵持下,街道司的人已经来了,将此处团团围住了。
“谁在此处用飞仙散!”领头大声责问。
“把他们赶出去。”赵琨道。
赵琨手下在司兵面前扬起一枚令牌,道:“没人在这人用什么飞仙散,速速离去!”
那领头见撞真佛了,赶紧带人就要走。
然而变故陡生,街道司之外,无声汇聚了一群杀手,不知道是冲谁来的。
小小的千胜赌坊立刻陷入了一场混战,脸街道司也裹挟在内,赵琨惊疑不定,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这些杀手又是谁派来的?
“看来今日千胜坊很热闹啊。”
赵琨吸引了所有的攻势,崔妩暗自感叹了一句,悄悄沿着赌桌,和蕈子溜了出去,摸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混战的千胜坊,钻进了马车,可是很快她又出来了。
崔妩站在马车前室,恰好遮住了月光,只留一轮窈窕剪影,跟赫然出现在她手中的长弓。
她张弓搭剑一气呵成,弯弓如满月,箭矢对准的方向,恰是赵琨。
赵琨正在护卫拱卫之下要离去,道士看向她,眼神锐利如罡风,他正越过混乱交战的人群而来,跟索命无常一般。
崔妩唇角弯起,松开了弓弦。
箭矢破风而去,如一闪而逝的流星,穿过混战的人群,以无人能及的速度靠近了赵琨。
箭放了出去,道士也到了她面前,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压在马车顶上,上前保护的蕈子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那张又黑又红的脸袒露在月色下,一双眼睛狡黠明亮。
崔妩灿然一笑:“不用谢,正好我箭术不错。”
她不会那些从小要下苦功的武艺,不过方镇山教过她射箭,尚算拿得出手。
道士愣了一下,回过头去。
不是不错,而是极好。
箭钉在了赵琨身后,死掉的是一个举刀要杀上来的人,目标正是赵琨。
崔妩知道赵琨身旁的护卫能救,但人情嘛,讲究一个强买强卖,往后赵琨不认就不是人了。
赵琨也察觉到了,看向马车上那个被常钺掐住的女人,她窈窕的腰往后弯折,漂亮得像少女描画好的眉。
急促的心跳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还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女人。
可惜他连对面是谁都不知道。
以后还能见到吗?
道士松了手,崔妩要回到马车去,可脱离混战的赵琨也过来了,将她拉住。
蕈子面上有一丝慌张,想拦住赵琨,又被道士挡住,更怕他先把娘子给伤了。
手腕被他握住,崔妩回头。
“皇妃,皇后!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