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故人②【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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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林梢,山脉深处是一望无际的绿。
叶浔坐在副驾,仰着头,晦暗光线轻柔划过他的侧脸,两侧树影如海,汽车于昏暗中飘向庞大巍峨的堡垒,像极了圣经中提及的诺亚方舟。
车厢内很静,暖气吹拂。
“叶教授好像很惊讶?”司机笑着问,他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两鬓斑白,脸上还有不明显的疤痕,是格外利落的士兵气息。
“嗯,”对上后视镜里男人探寻的目光,叶浔淡淡道:“以前只听说泰坦山脉开发计划与联盟合作,没想到会是和JNNC。”
JNNC作为当代科研界的无冕之王,是圣地,也是圣所。
纵观联盟发展轨迹,总有一批科学家在推动历史进程,战火纷飞也掩盖不了科研成果的光辉,JNNC在科研界的地位从未动摇。
司机说:“第一次看见这座研究所的时候,我们也很震撼。谁能想到这样的建筑建成时不过用了短短三个月。”
“奇迹。”
“是的,就是奇迹。”司机笑,手指也敲了下方向盘,“听说您将参与角逐今年的克里·戈恩伯爵青年奖?”
话题转得太快,叶浔道,“我暂时没有收到组委会的通知。”
“啊,看我这记性,那就是我记错了日期。”
车厢内又安静下来。
克里·戈恩伯爵青年奖,即以王室伯爵克里·戈恩之名成立的基金会,五年一度,获奖者三人,年底评选,专门授予各领域杰出青年研究员,年龄跨度在二十岁到四十岁。
叶浔凭借EEC材料声名鹊起,CNS三刊中有一刊一作,这样的成就已是同年龄段的佼佼者。外界早便预测今年的克里·戈恩伯爵奖获得者,叶浔会是得主之一。
他唯一的劣势,便在年纪。
今年的热门候选人里其他四位都是最后一届评选,身上更是各方势力混杂,难保组委会不会看在叶浔年轻的份上,压一压他的奖项。
后半程叶浔闭目养神,感受着越野车几近于无的颠簸起伏。
泰坦山脉绵延万里,越驶向深处,林木密集、遮天蔽日,光线愈发昏沉,直到车队陆续停到研究院外的空地上,人声变得嘈杂,开始传来寒暄和交谈。
堡垒黑沉沉压在头顶,长长的通道入口处灯火通明。
叶浔也下了车,冷风灌进立起的黑色衣领,反手关上车门前,司机的声音飘了出来,“叶教授,我在您身上压了一万块。”
“我这个人十赌九输,”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叶浔慢半拍地侧过身,同时也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唤,“……叶教授?叶教授!”
“之前已经输了九次,”司机笑着把话说完,“看来这次能赢了。”
叶浔沉默片刻,也笑了下,回答他道:“看来你该戒赌了。”
越野车成群结队,返回驻扎在研究院附近的军事基地。夜色中急切赶来的一行人穿着实验服。
“终于等到您了,叶教授!”
为首之人身材圆润,几根头发紧贴着头皮,他掏出手帕擦拭额角的汗水,“我叫皮特,接下来几天由我负责带您参观研究所,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找我。”
【皮特·李,电话号码:1709875,材料一室,二级研究员】
名片轻薄。
刚无声也迅速的扫过,眼前便压下一片黑,叶浔抬头,身后是逐渐恢复安静的空地,调研团的成员们陆陆续续离去,有几位老教授遇见了熟人,相谈甚欢。
“今天时间不早了,叶教授,我先送您去您的住所。”皮特笑道,“等您休息好了,我们再按您的想法进行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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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泰坦山脉研究所的前三天过的十分充实,皮特带着他的两个助理,每天早上准时喊醒叶浔,带他参观几个大型课题组。
JNNC内部一如叶浔印象里的那样,每层楼都是规模不一的实验室。
研究员们行色匆匆,偶尔会用怪异的目光扫过外来人员。
三天时间便让叶浔差不多了解了每层楼具体负责的课题,比如某材料耐热性能研究、高性能材料催化剂的研究、有特殊效用的小分子受体材料研究等等。
“那是什么?”
新一天的清晨,堡垒内部不分白昼黑夜。
冷色调的光线铺洒在走廊,皮特正兴致勃勃为他介绍自己课题组的进度,闻言循着叶浔的视线看去,一楼大厅外走进来一群人,手捧四四方方的盒子,看不清神色。
“啊,是四楼那几个项目组。应该是他们新买的仪器。”
叶浔点了点头,不再发问,“你刚才问我什么?”
“是问您那篇论文,”皮特擦了下额头的汗水,谈及专业领域,他的表现便自然了许多:“……您年初那篇有关EEC材料的论文里提及到一种优化酶,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降解塑料垃圾,我复盘了您的实验,总是卡在将酶引入较高熔点的聚合物这一步骤上——”
叶浔耐心听完他的疑问,温声回答道:“新型PLA水解酶有成功吗?”
“有的。”
“将液体酶制剂掺入聚己内酯中,形成酶化后的聚己内酯母料,”叶浔大致重述一遍实验流程,在皮特微皱着眉,认真思索地表情中道:“或者下午我去你的实验室看一眼。”①
“可以吗?我的实验室就在三楼,您要是有时间,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叶浔笑道:“当然,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调研团也在当晚举办了第一次聚餐,研究所为众人提供了隐私性极强的包厢,第二天还有参观工作,所以没有人喝酒。
长桌左右声音喧哗,几位老教授耐得住性子,互相交流这几天的心得,有相熟的长辈含笑看来,问叶浔:“小叶都参观了什么?”
“研究所在研究一种耐热材料。”叶浔简单道, “应该进行到了试验阶段。”
“耐热材料?”
“嗯, 像是用作包装外壳。”
于是饭桌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不同于几位教授、院长的沉得住气,助理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和不解,“把我们叫来就是看这些课题吗?”
“当然不是,我听院长说了,重点还在后面几天。”
“泰坦山脉不会真的镇压着什么怪物吧?”
“哈哈,说不定呢。”
当晚聚餐结束,浮华散尽,大家都收获不小。叶浔一如既往沉睡一晚,第二天照旧前往皮特的实验室。
泰坦山脉这样的大型项目组,时时充斥着变数,既然暂任调研团成员一职,叶浔便耐心听研究所安排,有机会便参观,没机会也不深究。
今天应该是个雨天。
新风系统运作,有湿漉漉的水汽掠过鼻尖。
三楼走廊空旷,罕见的安静,皮特的实验室也空无一人,叶浔感到奇怪,他正准备给皮特打去电话,忽然一间敞开的办公室内吹出漫天白页,厚厚一摞资料如同纷飞雪花。
应该是哪个粗心马虎的研究员忘了关门。
恰好一页资料飘在脚前,叶浔准备离开,不论这沓资料是否涉及机密,都不是他能看的。
余光从白页上粗略扫过。
叶浔蓦然停下脚步——他定定的,沉默了数秒,面色诡异的拾起这张纸,些微阴影拂过眉眼,纸张干净,只有部分段落作了红笔标记,看得出来对方曾数度研读。
《Abiodegradablematerialusingengineeredenzyme》(一种新型可生物降解材料)②.
XunYe,EvanChen,……
年初二月,春寒料峭的时节,叶浔曾因这篇论文受邀出席许多学术会议,热度一直到两个月后才渐渐消退,外界评价他的论文,认为语言简练,实验数据来源清晰。
但除了审稿人,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这篇论文曾被打回修改三次。
现在出现在叶浔眼前的,正是被评价为赘述最多的一稿,大肆删改的几个自然段都被划线标注,“假定自然物属性不变,特定条件下,某个事物的特征、性质或状态不变……从原初出发,有选择性地改变外界环境……赋予自然物特定的质子数和中子数,达到相对稳定的平衡点,这种假说可暂定为……”
“原初假说。”
身后响起一阵走动声,有人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熟练的弹了下纸面,也让叶浔明白纸张上的褶皱从何而来。
“叶教授提出的原初假说很有意思,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研究?”
叶浔垂着眼睛,光影淹没了他的脸,因此让他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紧绷,像一个课堂上突然被老师提问的学生,“……暂时没有。”
“嗯,”是一句温和的调侃,“爱·华伦教授更注重实用性研究,一项理论研究短则百年,长则世纪之隔,也难怪他担心你在这上面虚度光阴。”
新风系统还在运作,走廊静静的。
赵林博弯腰捡起所有吹落的纸张,笑道:“不过叶教授有没有想过,这种自然物真的出现了。我的办公室里有些资料,你要是感兴趣的话——”
他看着不远处那道年轻、清瘦,慢慢转过来的身影,走进办公室的动作莫名一顿,这些年不理世事,赵林博了解外界的渠道变成各类报纸。
目光轻飘飘划过小报上评价为“年少成名、身份成谜”的叶教授,本以为会看见一张矜贵的脸,先看见的,却是对方的眼睛。
藏在光线后,微明微暗,窘迫也平静地注视着他。
像淋了一桶兜头而下、狼狈的水。
……不对。
突然有些错乱,赵林博回过神,不明白自己哪里产生的联想,这位叶教授一看便接受过正统的礼仪学习,又与王室关系匪浅,怎么会狼狈。
他微顿,语气却还是放缓,看了对方一眼:“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进来。”
正如许多年前,用同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对同样的人,说出的那句‘你要是需要的话,实验室的钥匙可以给你’。
经年已过,时光在赵林博两鬓染出几茬白发,他依然不修边幅,时刻皱着眉,是个性情古怪的师长、老板,也是泰坦山脉研究计划的核心人物。
高兴时扯扯唇,头也不抬地丢出一张试卷,当作随堂小测;心情不虞时,也会犀利的点评叶浔的试卷,要求他精益求精。
后来即便相隔两地,赵林博也常常坐在帐篷内,亮一盏台灯,殚精竭虑,为他规划未来。
七年。
太久远了。
……让他差点连老师的模样都忘记。
这些年午夜梦回,赵林博往往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言辞犀利,一一点评着材料论文。
是他梦的太久。
忘记了年华早逝,赵林博也进入了天命之年。
年轻的教授一步步走出阴影,站定在已经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师长身前,长久的注视,让那张熟悉沧桑的面容上缓缓流露出疑惑。
他任由赵林博上下打量着自己,喉头有些热意,压制住急促的呼吸,笑了下、轻声开口道:“……赵老师。”
老师。
“叫我叶浔就可以。”
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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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浔。”
办公室内胡乱摊开一堆资料,几盏白炽灯明亮。
电脑屏幕飞快划过一行行数据,赵林博喊出叶浔的名字后,越发自若:“这些都是新元素的资料,泰坦山脉研究所之所以封闭式研究,就是因为新元素影响深远。”
核心资料被赵林博堆在叶浔手边,叶浔静坐在办公桌一侧,随着测试数据展开,直观展示出新元素的研究成果,他的呼吸也开始不稳,神情凝重的、心惊肉跳。
赵林博道:“我曾经看过一篇论文,说泰坦山脉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方,地质学家探寻他的起源,天文学家观测他的变幻,生物学家研究他的历史,其他科学家同样对这里充满向往。
“泰坦山脉也被叫做原初山脉,部分宗教的教义认为这里是世界起源。
“七年前联盟内乱正式开始那一天,以M·L教授为主的研究团队第一次真正发现馌元素的存在,稳定的原子核,超长的半衰期,接近‘幻术’的质子和中子数目,从此展开为时七年的探索研究。”
“联盟内乱影响了太多方面,局部热战、小国政权更迭、国与国之间的对抗倾轧,世界局势纷乱复杂,帝国是仅存的净土。
“泰坦计划也被叫做和平鸽计划。
赵林博打开一个密封铅盒,出现在叶浔眼前的是一块矿石样本,晶体呈短柱状,几何体呈粒状,通体深褐色,样貌平平,只有巴掌大小。若不是知道这个矿石蕴含的巨大潜力,叶浔想象不到该如何展开研究。
经过数次检验的馌矿样本,安全性有基本保障。
叶浔站在赵林博身边,同他一起,低头俯视灯光下、断面平整到微微发亮的矿石。
这位曾在圣德尔学院,被学生们八卦为极.端反.战分子的老师,此刻苦笑着,“事实上,帝国也独木难支。三年前联盟内战不过才结束三个月,泰坦山脉研究所便与JNNC达成深度合作,共同研究新技术。”
一切都与来时路上司机的话产生对应。
三年前帝国的王国庆典,老国王突如其来卸下军职,将高级军事职务、即陆军航空队总司令称号授予陆宗鸣。
这位深得民心、做事雷厉风的大殿下,上台后竟没有进行任何改革。
原来,是在秘密建造泰坦山脉&JNNC分部研究所。
“两国合作是大势所趋,不仅联盟需要恢复战后元气,帝国也需要稳定的贸易环境。新技术就像达摩克里斯之剑,在它真正问世之后,会悬挂在所有国家、掌权者、民众的头上。混乱实在持续了太久,”
赵林博双手撑着桌面,背脊有些佝偻了。
叶浔看着他鬓角的风霜,听他叹息道:“所有人都在渴望建立新的、稳定的秩序。”
“……我能做些什么。”叶浔问道。
他知道,赵林博不会平白无故与他说这些内情。
赵林博无声注视着他的脸,奇妙的没有产生太多戒备和怀疑,“还有三个月,今年年底,泰坦山脉一期成果将会问世。
“目前各个领域的收尾工作都遇到了些难题,但你的原初假说让我看到了新的尝试方向。
“我希望你能加入我的研究小组,以外聘专家的身份,帮我造一个盒子——一个将馌燃料芯块控制在变量内,拷上锁链和镣铐的工程项目。”
这一刻,赵林博疲惫的面孔隐隐又与七年前重合。
并非从和平家转战为刽子手,而是始终如一坚守着自己的理念。
叶浔正色,心潮微微起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能触摸到的只是泰坦山脉计划的冰山一角,或许直到很久以后,他才会和民众同一时间知道达摩克里斯之剑究竟是什么——但,没有人能抵抗研究新技术的诱惑。
“老师。”
赵林博一愣,莫名想笑,叶浔看着他,也笑了,同样半撑在桌边,他开玩笑似的问:“您就不担心我会拒绝吗?”
“你看起来是个聪明孩子。我想不会有人能拒绝这个项目。”
“是的,也不用签署保密协议吗?”
赵林博挑起眉,恢复些印象里独有的犀利,“泰坦计划一共拆分成了三千多个独立项目小组,就算真的走漏了风声,除了核心项目组,其他人能泄露的也都是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何况在你来之前,你的身份已经通过了政审。”
“你是帝国人,先在德里郡福利院生活了十五年,十五岁时考入坦丁堡的康纳高中,自此一直在坦丁堡求学,我说的应该没错?”
赵林博可以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但这位叶教授脸上的笑容却顿了下,一闪而逝的停顿,“您记得没错。”
“比起审查你的来历,研究才是重点,这期间你的个人信息也会被加密。”挥散心头那点异样,赵林博继续道:“近些年局势混乱,不少科学家离奇陨落,空难和车祸是大头,事实上都是一场场有针对性的暗杀。你既然将要接触泰坦山脉计划,再谨慎也不为过。”
“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语气不由放的更加温和,“今天先回去休息一晚,明天下午来六楼2室开会,我会正式介绍你入组。”
叶浔点点头,和他互换了联系方式便先行离开。赵林博看着他的背影,拨通了一个号码,“教授,海恩中校在开会。”
“嗯,叶浔教授的基本信息可以进行加密了。”
“叶浔教授?”士兵迟疑道,“档案显示叶浔教授的信息一直都是A级。”
“A级?”
“是的,三年前叶浔教授曾在坦丁堡遭遇枪.击,凶手名叫阿奇尔,是陆霄殿下曾经的朋友,或许是受外人挑唆,阿奇尔在陆霄殿下的毕业典礼上开枪射向殿下,被叶浔教授挡了下来。王室对外宣称这是一场针对王室成员的‘恐.袭’,并没有提及叶浔教授的存在,不过这件事过后,叶浔教授的安保程度便与陆霄殿下持平。”
“我以为您知道。”接线员言简意赅。
枪.袭?
赵林博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随着接线员的解释,他心头突然烧起一股无名怒火,久违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冷声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小子……”
“什么?赵教授,您还有事吗?”
回过神,说了句没事,挂断电话。
办公室空空荡荡,一片安静,灯光照在长桌,似乎留有年轻教授身上的余温,赵林博捏了捏眉心,不期然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小报。
“王室编外成员,身份尊贵”
“坦丁堡大学提前毕业,行踪神秘”
“或为王室真正四殿下?”
面色迎来新一轮变幻莫测, 他莫名拨了另一通电话, “我暂时不回联盟了,最近几个月?……嗯,可能会去趟坦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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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七年,再次在赵林博的安排下做实验,事实上并不忙碌,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推进,同组成员大多沉默寡言,性格温和。
泰坦山脉研究计划拆分成数千个小课题。
仅赵林博一个人,手头便有几十个亟待结尾的项目。而他更是大手一挥,直接分给叶浔一个小项目,并给他配备了三名助理。
这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过赵林博积威甚重,没人敢置喙。
极偶尔的时候,站在实验台后,记录实验数据,会让叶浔产生一种前世今生的茫茫。
好像下一秒,他会出现在濛濛雨雾中的圣德尔。实验室的门外照常响起脚步、谈笑、喧哗,以及阵阵敲门声。
但那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叩叩叩”
是切实的敲门声,一瞬让叶浔从恍惚中抽离,侧头看去。
“到下班时间了,大家先休息吧,明天再继续。”薄雾散尽,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助理面色温和,对叶浔道:“叶教授,您的手机响了很多次。”
和他道了谢,叶浔走出实验室,换下衣服。
更衣室人不多,气息湿冷。
叶浔站在柜门洒落的阴影后,摁亮屏幕,一顿,快速拿着手机离开更衣室。
“宋蔓姐。”电话接通,那头静静的,有着细微声响,应该是在花园,风吹过草叶,清香宜人。
叶浔率先开口。
行李箱拉链流畅的合上,声音传到耳边,不等叶浔询问,宋蔓先笑道:“这么久了,还以为你连我也要躲着。”
一整楼唯一安静点的地方,便是卫生间。
透气扇泄进傍晚暗沉的光线。
叶浔靠着墙壁,黑框眼镜也划到鼻梁处,自陆宗鸣生日宴的事故过后,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来自宋蔓的电话。
“不会,蔓姐,我刚才在实验室,怎么了?”
和宋蔓一直以来相处融洽,不止一次参加她的私人画展,宋蔓是个称职的未来王妃,陪伴陆宗鸣出席王室活动,做慈善,欣赏艺术,外在形象知性优雅。
“我要离开帝国了。”但这一次,她出乎意料的道。
心脏顿时重重漏了一拍,如坠冰窟,叶浔不自觉抓紧手机,听她又说:“我找到她了。”
“……谁?”
“那幅画的主人。这个月我一直在忙这件事,本想早点和你打电话说清楚,结果消息来得太突然,弄得我也、我也有些乱,等做好决定,就到现在了。”
于是呼吸得以恢复正常。
叶浔想起宋蔓画展上那副永恒不变的人像画。秋日湖边,落叶纷纷,裙摆逶迤席地,只有一道侧影的温婉女人捧着书本,静静阅读。
画的名字叫《心笼》。
是与轻松意境截然不同的名字。
这些年许多人一掷千金,要么买画、要么请求宋蔓为自己绘肖像画,宋蔓一概置之不理,此刻听着宋蔓无措急促的呼吸,叶浔恍然,也后知后觉。
原是因为画中人如此重要。
“我和陆宗鸣早在三个月前便解除了订婚,由于解除订婚牵连甚广,所以知道的只有我、他、王后夫妇以及我父母。” 宋蔓轻轻叹道,“这场历时一年半的订婚教给我最大的道理,那就是我决不可能和不爱的人度过一生。”
“我不想再和他挽着胳膊出席晚宴,不想再接见其他国家的来访人员,也不想连一颦一笑都被关注。”
“幸好,一切可以结束了。我离开帝国以后,小浔,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嗓子有些干哑,好像回到从前见到宋蔓时、被她嗔怪着问怎么又瘦了的情景,“……不回来了吗?”
“回的,”宋蔓笑道,“最近一次找到她的位置是在南非草原。她从前便梦想成为一名草原摄影师,等下次回坦丁堡,也许就能介绍她给你认识了。”
“路上安全吗?什么时候走?”
“今天夜里的飞机,陆宗鸣安排的航线和随行人员,他这个人做事有多滴水不漏,你知道的。”
听到陆宗鸣的名字,叶浔顿了顿,只嗯了声。
“坦丁堡这边如果有事情需要处理,可以打我的电话。”
“好,跟你我就不客气了。”挂断电话前,宋蔓语气很柔和,“小浔,该怎么对待他,你也知道的。”
七年,不是七天、七个月。
是整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无论陆霄,还是陆宗鸣,都不再是一个人称代号,是令他获得新生的恩人,也是无法随意处置割舍的亲人。
坦丁堡纬度高,所以总有漫长的秋冬。
年轻时的陆宗鸣锋芒毕露,远没有如今的沉稳冷肃,对待叶浔这个来历不明的黑户,监视大于保护,坦丁堡大学寒暑假可以申请留校,叶浔的留校申请往往只起住宿的作用。
陆宗鸣会把他叫去王宫,书房很大,分为会客区和工作区,陆霄躺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打游戏,叶浔便坐在陆宗鸣给他腾出的书桌对面,默默看书。
他在那张宽阔的红木书桌上度过了三年冬夏。
见过燕子南归、秋雨濛濛。
写过试卷、也改过论文。
抓着手机的手一动不动,叶浔静静看着虚空,灰色光束落入他黑沉的眼睛,他靠在明暗交界,领口解开一颗纽扣,胡乱灌入凉风。
“嗯,”他对担忧的宋蔓说,“……我知道。”
和宋蔓最后道了别,挂断电话,不知过了多久,在发呆、也是出神,静谧被打破,一则来电弹出。
‘嘟——’
‘嘟——’
垂下眼,是意料中的名字。
“你宋蔓姐要离开坦丁堡一段时间,”接起电话,陆宗鸣便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东西需要转交给她。”
“我办公室里有一盆绿萝。”叶浔说,“宋蔓姐年前托我照顾,现在应该可以还给她了。”
“嗯。”
“书架上有三本油画集。”
“还有什么。”
短暂的沉默出现在电话两头,陆宗鸣翻阅文件的动作一顿,他声音平缓低沉,一如印象里那个端肃、冷然,越发难以窥测的大殿下,“没有了?”
“……”
是依然存在的沉默。
“叶浔,”翻开厚重的文件夹,陆宗鸣淡道,“又要一年不说话?”
记忆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牵引,转瞬回到三年前、不……是四年前。
叶浔从坦丁堡大学提前毕业。
是意气风发、前途大好的青年学者,坦丁堡各家私人研究所频频递来橄榄枝,图他聪明、图他师从坦丁堡大学诸位教授、图他身上并无任何研究院资历,也图他与王室关系良好。
操持他大学期间所有选课事宜的陆宗鸣在某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同样丢给他一封推荐信。
是陆宗鸣给他安排好的未来,信出自王室德高望重的威尔斯公爵之手,推荐他直入帝国皇家科学院,成为一名研究员。
有出息也好,没出息也罢。
只要他愿意留在坦丁堡熬资历,未来便能接替其他王室成员的空缺,成为华而不实的管理者。
那也是叶浔第一次与陆宗鸣爆发争吵,大殿下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第一次被人顶撞,叶浔同样忍无可忍,留陆霄一头雾水的在两人中间劝和。
不过分与王室产生交集,是叶浔给自己画的红线。
长达一年多的冷处理,或者说单方面疏远,若非陆霄气急抱着他哭了几次,或许他与陆霄之间也会像曾经接受过他帮助的人那样,归于点头之交。
这一年半,叶浔按计划通过重重考核,拜入爱·华伦门下硕博连读,终日忙于实验和论文发表。
与陆宗鸣一年后再相见,便是在陆霄的毕业典礼。
“……”
恍惚间听见模糊的尖叫和大喊。
后背的伤口早已痊愈,但仍能记得那天的混乱和枪.声。
威廉姆院长两次救他性命,说他要不是年轻、恢复力惊人,估计早就病痛缠身了。同样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三次,他的身体素质就算再好,也撑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亏空疗养。
手腕的腕表静默无声。
秒针一圈圈走动着。
就像一个时刻警戒叶浔、也警戒其他人的警钟。
今天是个下雨天。
叶浔可以确定。
旋转的透气扇外是灰蒙蒙的天,凉意渗透衬衣,若有若无掠过背后愈合的伤口,体验到异常温度。
有些不知道在想什么,空气的流动是缓慢的,化作实质,在眼前沉沉浮浮。
光、雾、烟雨。
还有电话那头,始终平缓的呼吸。
“大哥。”
他叫道。
一切声音都在此刻静止, 叶浔手指动了动, 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
七年,科学研究是一件漫长枯燥的工作,终年看不见成果的迷茫、深夜守候在仪器前昏昏欲睡的疲乏、研究进度因各种原因不得已中止的无力。
浓茶、咖啡、薄荷烟。
爱·华伦近些年因为身体原因,很少出现在研究所,部分课题需要叶浔去检查进度,叶教授话少、冷淡,经常一件实验服,戴着黑框眼镜,出没在各个实验室,平静地垂眼看来,语气并无情绪,却让人下意识提心吊胆:“论文怎么样了?”
滚轮打火机摩擦时,指腹与轮面刮蹭,发出轻而闷的响。
非实验进度凝滞时期,叶浔并不抽烟。
他歪头,肩颈与侧脸夹着手机,另一只手笼着跃出的暖黄火苗,温暖似乎驱散了那幻觉般的一点凉意。
大脑思绪仍在过往与现实里徘徊。
隐约听到了些人声、嘈杂走动,叶浔没有在意,只是垂眼盯着这点抖动的火苗,低声,又叫道:“大哥。”
陆宗鸣没了声音,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叶浔也一动不动,无声闭了下眼睛,他知道起码接下来一段时间,陆宗鸣都不会再管他。
再睁开眼,略微惫怠地抬起头,门外正有数道人影经过,寂静被繁华打破,光线也如一层流水。
研究所的经理人殷切陪伴在一个男人左右,笑意盎然,热情也浮夸。
左右人影恍恍。
如同一场行进式、正在上演的走廊酒宴。
那道徐缓经过的人影高大、挺拔,手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沉沉立在门外,若有所觉地侧过头,穿过他指缝间溢出的暖黄火光,目光似乎也低敛、落在他身上几秒。
“……”
窗外雨下大的时候。
火苗熄灭了。
来人的身影却越发清晰。
一群人如刚才一般,谈笑间信步离开。
深浓阴影自门后散去,走廊恢复了明亮,叶浔无意识瞥向右手腕表,心率如常,他看着上面的数字,恒定在八十。
第125章故人③【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