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二章

直殿司的文书,经过惊蛰的整理,从来都是井井有条。也不知昨夜,是哪个小贼闯入,将库房弄得乱糟糟的,文书全都丢在地上,昨夜下雨,窗户大开,有些躺在窗边还全湿透了。

早晨起来,姜金明发现后,气得骂了一个上午。

掌司心情不好,整个上午,直殿司的人都绕着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成了掌司的出气筒。

可其他人能绕开,惊蛰却是不能。

他被姜金明紧急薅去收拾残局,惊蛰看着那巨大的工作量,把慧平也给拉上了。

两人整理到午后,勉强理出个大概。

慧平将几本湿透的文本放到边上,“其他的都还好,虽然乱是乱了点,可还是能收拾出来。可这几本,却是完全湿透了,里面的东西都糊在一起,什么都看不出来。”

惊蛰翻了一下,上面的字迹随着落水,晕染了一大片,已经全都废了。

他沉吟片刻,将封面看了几次,又逐一翻过去,然后笑了笑:“没事,这几本我看过,应当是记得内容。”

慧平吃惊:“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有趣的闲书。”

惊蛰:“闲着也是闲着,就找点东西看。”

两人忙碌到了下午,才算是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

惊蛰清点了最后的数目,不由得皱眉。

姜金明进来:“如何?”

惊蛰欠身:“库房内,大部分文书都没丢失。有几本湿透的,等小的重新默写便是。只是,还丢了一份名册。”

“什么名册?”

“直殿监所有人的名册。”

不只是直殿司的,也包括直殿监的。

姜金明挑眉:“偷这东西做什么?”

这名册摆在那里,谁来都可以瞧见,每个掌司对自己手下有多少人,也都是门清,根本没必要偷这个。

这贼人小偷小摸就算,何以将整个库房作乱成这样?

惊蛰:“名册一直都摆在外侧,太明显。如果不弄乱些,只要掌司一进来,就会知道这东西被偷走。”

姜金明匪夷所思:“纵然是慢上几日,总归是能整理出来的。偷这东西,又有什么用?”而且名单这东西,又不是什么大秘密。

他瞥了眼惊蛰。

“你们两个,倒是手脚麻利。”

他这会看起来,又没有上午的暴躁,像是恢复了往日的脾气。

姜金明:“行了,我做主,明日你们好好休息一日。余下的事,等后日再说。”

整理库房不那么容易,一天内就将东西全部都理好了,的确超乎了姜金明的意料。

“是。”

惊蛰和慧平一起欠身,这才出来。

两人在库房待了一天,身上正是邋遢,赶忙回去清洗。

惊蛰被慧平先推了进去,等快|手快脚地冲完出来,就看到屋外的慧平正在和人说话。

那高大的身影,叫惊蛰一

看就笑起来。

云奎背着个小包袱,正说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拿回去……”

是他买来的野蜂蜜。

惊蛰将半干的头发拧了拧,走到云奎的身旁:“你去见过掌司了吗?”

云奎摸着后脖颈,爽朗地说道:“见了,然后被臭骂了一顿。”

慧平扑哧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将手里的小瓶暂时先交给了惊蛰,然后赶紧进去沐浴,身上都是灰,他有些受不了了。

云奎低头,看着惊蛰把玩手里的野蜂蜜小瓶,嘿嘿笑了声,左右看了眼,靠近惊蛰说话。

“我见到她了。”

惊蛰挑眉,打量着云奎的脸色。

他脸上的甜蜜,或许比惊蛰手里拿着的这野蜂蜜还要粘稠,不由得,他道:“掌司之所以骂你,不会是因为这事吧?”

他都能看得出来云奎的骚里骚气,姜金明又怎么看不出来?

云奎摸着刚刚挨打的胳膊,可怜地点了点头。

惊蛰咳嗽了声:“你多少收敛下。”

这么风骚,是生怕有人不知道呢。



秋日后,时常有风,吹得人身体发凉。

惊蛰晨起时,已经多穿了几件,没想到还是少了。他揉了揉手腕,将默写出来的书籍放到边上。

这是最后一本。

这几日,惊蛰旁的事情也没做,就顾着默写这个,赶了好几日,总算将坏掉的那几本给补上。

姜金明已经将丢失名册这件事,告知了掌印太监,新的名册正在制作,到时候才会再发。

“惊蛰,惊蛰……”

屋外有人叫他,惊蛰几步绕过架子,匆匆走了出去。

就看到屋外好些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手里还提着水桶等东西。

“走水啦——”

吵闹里,还带着几个惊慌的叫声。

“水桶呢,快点——”

“快快,再多来几个人。”

“各宫……”

乱七八糟的叫声,几乎淹没在热浪里。

门外叫惊蛰的,是世恩。

惊蛰跨步出来,“哪里走水了?”

“永宁宫。”

惊蛰微顿,和世恩对视了一眼,居然是永宁宫?

来不及多想,就见世恩很突兀地,将惊蛰往屋内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他差点摔倒。

世恩见他站住,索性将人给绊倒,这下可真是摔了个结实。

惊蛰:???

世恩大叫:“惊蛰摔倒了!”

然后,就把惊蛰拖到屋里去,让他好好“休息”,这才跟着去救火。

惊蛰:“……”

因着世恩那个大嗓门,结果直殿司许多人都知道惊蛰“摔伤”,路过他门口的时候,还常有人探头进来看。

惊蛰:“…………”

世恩多少是发现了什么吧?是

因为之前,他多次问过康满的缘故?

不然何至于如此?

甚至不愿他去永宁宫。

秋日干燥,一点火星就容易引起灾祸。

这一通灭火,直到傍晚,才堪堪止住。

这件事,将一直称病不出的太后也惊动了。

她出面将康妃重新安置到了别的宫室,又让人抓紧查出走水的原因,赞赏了一番救火的宫人。

一通做派下来,老辣熟练。

一下就将议论的气势给压了下去。

康妃受惊,连着几日都昏迷不醒,得亏是太医院的御医妙手回春,几番努力下,这才得以转醒。

也不知道这世上是否存在着言灵。

前脚世恩不愿意惊蛰去永宁宫,说他摔倒伤了腿,后脚他出门的时候,还真扭到了腿——为了拉住平地摔的世恩,倒是将自己给弄伤了。

第二日起来,这脚背没昨天那么可怕,不过也很难走路。

姜金明亲自过来一趟,看完他的大胖脚,狠狠嘲讽了他一顿,就痛快让他休息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他就此成为整个直殿司最闲的人。

因为闲,来找他唠嗑的人,反倒比之前还多,很是让他听了许多八卦。

闲着也是闲着,惊蛰又在慢吞吞地做衣服。

是给容九做的。

惊蛰在这几月间,零零碎碎也送了容九不少东西。

贵重上,自然是比不过容九,不过好歹是一片心意。

惊蛰看不出来容九到底喜不喜欢,不过,每次收走东西时,男人看起来心情应当是不错的。

惊蛰将裁剪下来的布块放到边上,预备着晚点用,就见门外进来一个……

出乎意料的人。

是鑫盛。

惊蛰“咔嚓”一声,剪断手头的线,“真是稀客。”

鑫盛本就不喜欢他,怎么还会主动上门。

鑫盛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惊蛰裁剪的动作:“你,就在这做着些女儿家家的事?”这语气听起来,带着点别扭的膈应。

的确不会说话。

怨不得后来掌司不爱用他。

惊蛰漫不经心地想着:“女儿家能做,男子为何不能做?”

鑫盛冷冷地看他:“做这些东西,只会让人跟女人一样愁绪繁多,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惊蛰神色古怪地打量着鑫盛,这人有病吧?

他道:“我想,我们本来,也已经不算是男人了。”他们是太监啊!

鑫盛面露怒色:“你!”

惊蛰淡淡地说道:“你要是只想说这些,那还是快点出去罢,免得脏了我的耳朵。”

鑫盛的言辞里,让惊蛰听了很不喜欢。

鑫盛忍下心头的老血,想起自己的目的,自觉是在忍气吞声:“你,是不是很会处理宫务来着?”

惊蛰穿针引线的动作微顿。

姜金明偶尔会将一些

宫务交给惊蛰处理,可这并没有摆在明面上。

若非时常盯着,是不可能知道。

惊蛰:“你想说什么?()”

教我。?()_[(()”鑫盛道,“我在掌司身边这么久,他却什么都没教。对你,态度却不尽相同。掌司肯定栽培你许多。”

惊蛰纳闷:“我凭什么要教你?”

厚颜无耻的人许多,鑫盛是最醒目的一个。

鑫盛:“你教会了我,你我一起为掌司效力,这不是更好吗?”

“你是打算自己滚,”惊蛰勾着唇,冷冷地看着鑫盛,“还是我让你滚?”

鑫盛不喜欢惊蛰,对他没有好脸色,那惊蛰又何必对他好声好气。

惊蛰看着温和,那一瞬,却莫名冷漠。

他看着鑫盛的眼神好似死物。

这冻得鑫盛飞快站起身来,几步退到门边。

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再不退,怕就要被那锐利的锋芒刺伤。

鑫盛的气势被压了下去,一时间还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脸上胀红,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

“你给我等着!”

他自认为这一次上门来,就已经够给惊蛰面子。惊蛰这等虚伪的人,看到他这么主动求问,居然也一点面子都不给。

到底谁说他宽厚的?

丢下这话,鑫盛转身就往外走,你不仁我不义,就休要怪我了!

他在心里发狠,却冷不丁被另一双更为幽冷的黑眸冻住。

那眼神扫来,只让他瑟瑟发抖起来。

这人是谁?不是直殿司的人,却为何会出现在这?

鑫盛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却立刻低下头。

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他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身体却立刻避开到了边上。

直到那个人,从他身边走过,踏进了门里。

“关门。”

鑫盛听到他这么说,身体比意识更快,抬手把门给关上了。

他沉默地对着关上的门。

……疯了吗?

为什么那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且怎么觉得,刚才惊蛰看着他的眼神,和这个人这么像?

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鑫盛恼怒起来,甚至想拍门将那人叫出来骂,可是手抬起来,又放下。

这重复了好几次,到底没敢打开门,低着头匆匆跑了。

屋内,惊蛰也沉默了。

容九居然这么自然地吩咐鑫盛做事,他还真的给他关上了门。

他摇了摇头,一眼看到了容九手里的药包,这鼓鼓囊囊的东西,本该和男人身上的冷漠不太相配,却莫名有种温和的气息。

可再温和,看着那药包,惊蛰都头疼,只是普通的扭伤,他从前也有过。

休养些时日就好了。

容九将东西放在惊蛰怀里,冷冷说道:“调养身体,必

()须吃。”

惊蛰低头看着五六个药包,终于露出了苦色,试图据理力争:“这开药的大夫,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这身体是怎么回事,要不……”

“这些都是寻常的滋补药,照常吃就好。”容九神色淡淡,在床边坐下,抬手捏了捏惊蛰的伤脚。

惊蛰惨叫了声,“疼疼,好痛。”

“没摔断脚,算你命大。”容九扫他一眼,“就只会将我的话当耳旁风。”

男人的声音淡淡,语气却绝不是如此。那冷漠的声音里,的确带着淡淡的煞气。

不然,刚才也不会几乎吓傻了鑫盛。

容九说过许多话,寻常这么一问,惊蛰未必能立刻想起来。可眼下电光石火间,他的确想起来了。

——“任何因你活下来的人,我会亲手扭断他们的脖子。

——“你救一个,我就杀一个。”

惊蛰:“……这伤也算不得严重。”他下意识抓住容九的衣袖,多少是怕他真的要做些什么。

……他就仅仅只是拉了拉,没上升到救人的地步呀。

见容九没说话,惊蛰又探了探身,轻声说:“我身边的朋友,也没几个,这样的人不多。我也不是谁来,都会帮的。”

容九神情冷漠,是不多,但也足够多。

多到让人厌烦的地步。

惊蛰抱着药包,蠕动了几下,滚到容九的身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会吃药,容九,你别气了。”

容九斜睨他一眼:“你真的会听话?”

惊蛰大力点头。

男人淡漠的黑眸里,倒映着小小的人影:“好,那吃完一次,会有人再送来。往后都得吃,不可忘。”

这如晴天霹雳,把惊蛰轰了个茫然。

“……我,这,还有啊?”

容九:“我何时满意,何时才能停。”

惊蛰:“……”

好冷酷,好无情一人。



新的宫室内,康妃刚刚歇下。

她将养了十来日,这夜间惊魇,才算是好了些。

许多人都觉得,康妃这一次倒霉透顶。这天高物燥,秋日多火的事,还真真发生在她的身上。

这位主子性情柔弱,不管是哪个宫妃,都能爬到她的头上,尽管是妃位,可有些时候,却是连嫔位都不如。不过,她手下,却是有几个能干的宫人,从不叫永宁宫在外受欺负。这一次永宁宫遭灾,也得益于这些人手脚麻利,这才很快将康妃一行人安置好。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守夜的宫人刚跺了跺脚驱散困意,就猛地站直了,而后又欠身。

康满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跟前过,一个两个都屏住呼吸,不敢懈怠。

康满初到永宁宫时,名字本来是要避讳尊者,不该再用康字。

不过康妃仁善,并不在乎这个,并未让他改了。

于是康满还是康满,性情,也是一

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巡逻完后,康满确定无事,这才又回到自己住处。在地上,已然跪着好几个宫人,有的是太监,也有的,是宫女。

他们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两个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情,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康满缓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屋里前头的椅子坐下,淡淡地说道:“想好要怎么说了吗?”

“小的,并未泄露……”

“一直都是照着爷爷往日的吩咐做事,不敢怠慢。”

“……从来都没有背叛过您……”

“冤枉,这真的是冤枉……”

“冤枉?”康满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笑了起来。只是这笑,看着是狞笑,“咱家冤枉了你们?”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好像刚刚的吵闹是幻觉,所有人都不敢再给自己辩解。

康满:“好,是冤枉,那尔等说说,近些时候……”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咱家做事,为何处处不顺,总有人提前一步,将咱家的布局打乱。”

他的眼神如同锐利的鹰眼,扫射着每一个人。

“不是你们,那又会是谁呢?”

康满越是温和,底下的人就越是哆嗦,那是怕到了极致。

可他们也知道,康满到底为何生气。

自打永宁宫走水后,不管康满想做什么,总会莫名其妙办不成,原本照计划进行,只会顺利,却时常阴沟里翻船。

就在康满大发雷霆的时候,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而后,有人站在门口,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康满,康妃娘娘想见你。”

康满立刻止住了话头,狠狠瞪了眼地上这群人,这才又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走了出去。

待康满离开后,地上这些人才大口大口喘气,像是逃出了升天。

“……到底是哪个,背叛了公公,还不如快些招了,免得祸害我等。”

有个细细的女声说道。

“就是,我不想再面对公公的怒火了。”

“到底是谁……”

细细碎碎的话,接连响起。

底下这些人,互相怒视着彼此,却又都带着畏惧。

行知与行和两人靠在一起,都低着头不说话。他们既不参与这些无用的对话,面色也苍白得很。

他俩比起其他人,更知道康满暴躁的原因。

……这两日,慎刑司,在挖康满的过去。

可康满,这一步步走来,可全都是血印。

根本经不起挖掘。

那群人才是真正的秃鹫。

康满曾经和他们打过交道,如非必要,他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的接触。

这才是康满暴怒的原因。

主殿内,燃着淡淡的清香,有些好闻,吸进肺腑,会叫人有些困顿。

这是特制的安神香。

康妃夜里容易惊醒,这安神香,就是为了安抚她过于

羸弱的精神,这才会每夜都点着。

康满悄无声息地穿过外侧,绕过屏风后,跪倒在了柔|软的床榻前,轻声细语地说道:“娘娘,奴婢来了。”

一双柔弱无力的手,从床帐内伸了过来,康满连忙双手扶着,很是小心。

“康满,咳咳……”康妃咳嗽了两声,慢慢地说道,“你瞧,这月亮,是不是很漂亮?”

今夜无月,又在殿中,怎么能看到月亮?

康满并没有觉得康妃的话很奇怪,反倒是跟着笑了起来:“娘娘说得是,这月亮,的确非常漂亮。”

比起京城更美,更大的月亮,是在家乡的前一夜,抬头看到的月亮。

康妃笑了笑,将手收了回去。

她从床上坐起身来,眺望着窗外,低声说了一句话。这听起来,有几分不像是官话。

倒是有几分塞外的感觉。

康满好似没听到,继续跪在床边。



宫外,沉家。

原本已经睡下的沉子坤披了件外衫起来,独自走到了书房。

茅子世正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任由着管家给他上药。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气,随着管家的包扎,又染上了奇怪的清香,那是金疮药的气息。

沉子坤家里,放着的药物,那都是最好的。

宫内宗元信出手,能不好吗?

就算茅子世也有着不少好药,可有些还是比不上沉子坤这里的库存,在他负伤的时候,他总会往沉府跑。

沉子坤都快忘记,这是第几次看到茅子世负伤,偷偷爬墙来沉府。

茅子世第一次爬墙的时候,正好撞见沉子坤夜半在赏月,结果墙头好大一个黑影翻过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沉子坤沉默地看着满身是血的小师弟笑嘻嘻地抬起头,“诶,沉大人,快拉我一把,我这手好痛。”

那一刻,持身端正,性情沉稳的沉子坤却是在想,父亲何以在最后,收了茅子世这么个混世魔王?

这性子,和父亲,可完全不像。

想归想,可沉子坤还是拉了茅子世起来,又亲自给他上药。

后来次数多了,沉府的人也习惯了。

要是巡逻的时候,再发现个血人,莫要慌张,先看看是不是茅子世。这要是,就先把医官拉来,再去通知沉子坤。

不过,这一回,沉子坤的伤势看着不算严重,只是在胳膊上划拉开两道伤口,看着有点深,不过也只是皮外伤。

这种伤势,在茅子世的身上,已经算是小事。管家也能够忽略那血气,快|手快脚给他包扎好。

茅子世动了动胳膊,笑嘻嘻地说道:“刘管家,你这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刘管家无奈苦笑:“小先生,这可都是在你身上磨砺出来的。”

茅子世是老院长的弟子,府上的人,时常称呼他为先生,因为岁数最小,所以又加上个“小”字,听到茅子世总

是耷拉着脸。

“我都什么岁数了,还总是叫我小先生。”茅子世不死心地说,“就叫我先生不成吗?”

沉子坤淡淡:“只要你一日还往这跑,你就还只能是小先生。”

一听这话,茅子世选择闭嘴。

他可不舍得沉叔这里的好药,景元帝那人闷|骚得很,看着不喜欢沉子坤,可是这屋里的好药,可全都是上等出品。

就这玩意,茅子世想要,那还没有呢!

他可不得多蹭点?

刘管家退下后,沉子坤走到茅子世的身边坐下,打量着他胳膊上的伤势,淡声说道:“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茅子世笑着说道:“去鸿胪寺走了一趟,这些外族人,真是会藏,好几个身手可不错。”

鸿胪寺这些人,看着虽然安分,这可都是因着外面护卫的震慑。要不是有这重重的戒备,他们早就心思乱动。

不过,景元帝特特将他们放在鸿胪寺,也不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

试探,观察。

就如同在观察着一群蚂蚁,饶有趣味地注视着他们争斗。

茅子世隐约猜得到景元帝的想法,却也只能说是疯子。

寻常人,谁敢拿这样的事来试探?

要是一个不小心,翻了车,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过,这一回去鸿胪寺,茅子世却是知道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在来沉家前,茅子世已经将消息传了出去。

眼下乾明宫,应该收到了消息,只待明日皇帝陛下醒来。

他们都知道景元帝的怪癖,如非必要,谁都不敢在这时候惊扰。

沉子坤的脸色微沉,“轻举妄动。”

他知道鸿胪寺那批人,是有着用处,可茅子世这试探,多少是打草惊蛇。

茅子世哎呀了声,跟团烂泥似地软在椅子里,“沉叔,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陛下那人,霸道得很。很多事情根本不在乎,洒脱得很,结果事态的发展,却偏是要全盘掌控,你说说,怎么会有他那样稀奇古怪的人?”

分明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不在乎,总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一把火烧个干净的狠辣脾气,却什么都要掌握在手里。

这压榨只是他们这些可怜虫。

茅子世被景元帝压榨,每次能吐槽的人,也就只有沉子坤。

沉子坤:“他,是年少所致。”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仿佛陷入了回忆里。

其实在景元帝十岁前,沉子坤很少能见到他,寥寥几次,还都是在慈圣太后的生辰宴上。

尽管那会,先帝和慈圣太后的感情已经闹崩,可是每年生辰宴上,慈圣太后还总是能保持着精神头,少有发作。

怕刺激到慈圣太后,九皇子的位置,总是被安排到最偏远。

沉子坤看过他独身一人,沉默吃食的模样,也偶有看到他,对着近侍无奈地笑了笑。

岁数虽小,却非常得体。

是个有点沉默寡言,却还是很温和的孩子。()

到底又是怎么一步步,成为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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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能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那暴涨的控制欲,却是可怕到了惊人,如同两个暴烈的极端。

茅子世还是没忍住:“沉叔,我实在是纳闷,你说,你那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话他说起来,或许有些大逆不道。

他说的,可是一国的皇后。

是慈圣太后,是景元帝的生母。

可他又是老院长的弟子。

抡起辈分,他和慈圣太后,竟和她是一个辈分。

之所以称呼沉子坤为沉叔,不过是茅子世敬重他,不然,他是可以光明正大称呼沉子坤的表字。

正因为如此,沉子坤听他提起,也只是无奈地露出苦笑。

“她待感情,非常纯粹。”沉子坤很少说起过去的事,一时间,还有点恍惚,“因为纯粹,所以容不得半点背叛。”

先帝给过她希望,又狠狠摔碎了她。

“陛下,是她所生,虽然看着不像,可实际上,在这点上,或许和她,也有几分相似。”

沉子坤看向茅子世,声音里带着几分古怪的沉闷。

“你先前说,陛下或许有了……倘若这是真的,切记慎之再慎之。”

倘若一朝出事,景元帝只会比慈圣太后更加疯狂。

茅子世的脸色古怪了起来,沉叔不知道景元帝喜欢的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

那不仅是个男的,身份还尤为特殊。

这能闹出什么问题?

不过,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差距,茅子世也觉得危险。

惊蛰这样的小人物,轻易不被人发现,可要是被发现了,惊蛰根本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对比起景元帝,亦或者太后,想要捏死他,就如同掐死一只昆虫。

他不明白,景元帝为何一直都任由着惊蛰无知无觉地活着,既不让他知道“容九”的身份,也没有将他调到身边。

是玩得太高兴了,还是根本就没打算长久?

可……

这又不太对。

要真的只当做戏耍,又怎可能维持住这么久的兴趣?

依着景元帝的本性,从前被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东西,都会被他毁得彻底,哪有可能长长久久地活着?

惊蛰还是头一个,安安稳稳活到了现在,甚至,还尤其特殊的存在。

茅子世不由得开始琢磨起沉子坤说的话,好像也有那么点参考。

不过……

他记得,惊蛰的身边,早就跟着人罢?景元帝那样的脾气,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惊蛰这脚,养了好些天。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没那么严重,但也很难下床走动。

因着脚伤的缘故,明雨和云奎,都曾先后来探望过他。

()明雨匆匆来(),匆匆走?()_[((),没有多留。

这些时日,御膳房虽然被盯得紧,可对他们反倒是一桩好事,条条道道都有人看着,想要栽赃诬陷也更难了。

他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免得给惊蛰惹来更多的关注。

明雨前脚刚走,后脚云奎就来了。

他顺便带来了郑洪和胡立的慰问,以及更大一瓶野蜂蜜。

惊蛰先前那一小瓶,还没吃完呢。

云奎大大咧咧地坐在床边,打量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说:“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惊蛰:“为何这么说?”

云奎看着惊蛰神情淡定,好像根本没这回事,这才放了点心,轻声说道:“你知道杂买务的消息总是最灵通,近来,似乎是有人在找一个……”他将惊蛰从头看到脚,而后才说,“像你这样的小太监。”

探听消息的人非常谨慎,而且,也不过是随口问起,并不是多么正经的态度,寻常人根本不会记挂得住。

可偏偏郑洪最是谨慎。

他暗里查了那人的身份,再一核对,只觉得奇怪。永宁宫的人,为什么要找疑似惊蛰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抽不开身,这一次他必定要亲自过来询问,只是碍于没法走动,这才拖了云奎来问。

惊蛰沉默,然后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脸:“……可能是因为,我将永宁宫的人给打了。”

云奎瞪大了眼,一巴掌拍在惊蛰的胳膊上,“这样的好事,怎么不带上我?”

惊蛰:“事出有因,是意外……”

他捂着自己的胳膊,嘶了一声,这一巴掌可快把他拍出淤青来了。

“那是误会?”

惊蛰默,那可不能。

“不是误会。”

再来一次,惊蛰还是会揍他。

而且只会比这一次更厉害,就朝着他的脸揍。

云奎啧啧称奇,搓着手,低声说着:“这就有点难办了,这人都查到这边来,看着是想把你找出来泄气。真忒是小肚鸡肠,不然找个机会,再套他麻袋。”

不过,比较奇怪的是,这些打听,多是在永宁宫火起前。

自打走水后,就再没有之前的动静。

好像一日之间,所有的蠢蠢欲动都蛰伏了下来。

是被走水的事绊住了手脚,还是别的缘由?

惊蛰没忍住笑了:“再套他麻袋倒是痛快,可是解决不了问题。”

云奎一琢磨也是。

没有成日防贼的道理,就算有人遮掩,可这宫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一个不小心撞见,可就难收场了。

惊蛰平静地说道:“你回去同郑洪说,这事不要去管,免得惹祸上身。那人,不是好惹的性。”

惊蛰没说大太监是谁,反正只要是永宁宫的,一起戒备了就是。

绕道走最好,免得惹上麻烦。

惊蛰想的倒是好好的,可是云奎要走

()的时候,眼睛一瞄,飘到了窗外走来的两个人。他心思一动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一定会给你想出法子的!”

这声音之大,屋里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惊蛰正迷惑,看着云奎旋风般跑出去的身影,刚要收回来,却正正对上世恩和谷生。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回来的慧平,几个人的视线悠悠的落在他身上,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砰——

惊蛰的左边,被谷生好奇地勾搭住,“惊蛰,云奎刚才和你说什么呢?”

世恩压在他的右胳膊上,语气幽幽:“是的呢,我也想知道知道,慧平,你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惊蛰被压在床上,都快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爬起来,最后只能举手投降。

他这倒霉的脚哦,让他连跑都跑不掉,生生被拉着,活似个被翻过来的乌龟,只能任人宰割。

……云奎,你小子,给我等着!

惊蛰懒得爬起来了,就趴在床上说话。

听完来龙去脉,世恩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

“是不是康满那个混球?”

别人还能瞒得过,可世恩是知道许多内情,一听惊蛰这么说,立刻就知道是谁。他在心里夸自己机智,之前就没让惊蛰去永宁宫,果然是做对了!

惊蛰点头:“的确是他。”

世恩眯起眼,紧盯着惊蛰不放。

“你怎么看着还这么淡定?你有了主意,是什么主意?”

其余两人也盯着惊蛰瞧,尤其是慧平。

惊蛰慢吞吞地说道:“康满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只要阻拦在他面前的人,多会出意外。”

死了的人有之,可不是所有人的人,都死了。

要是康满真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他现在,可不能只是个永宁宫的大太监,最起码,也得爬到乾明宫去吧?

谷生挑眉:“难道,你去找了那些人?”

只有当事人,才最是清楚。

慧平不解:“可你要怎么让他们相信你?你去找他们,也容易暴露自己。或许这里面有些人,被吓破胆了后,也成了康满的傀儡呢?”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分明是被欺压的可怜人,可在时间推移下,却反倒成为了加害者的伥鬼。

惊蛰笑了起来。

“不是我去。”

“不是你去,那会是谁?”

其他几人诧异。

惊蛰先前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就是因为这其中蕴含着危险。既是危险,惊蛰从来都是宁愿自己去,也不会祸害他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怎么会冒出一个其他人呢?

惊蛰挠了挠脸:“我让容九帮我查的。”

在容九镇压了他,让他不得不屈服于淫|威下,答应往后都要按时吃药后,惊蛰又腆着脸,让他帮忙查一查康满的经历。

永宁宫走水,这无疑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当时,容九听完他的请求后,并没有立刻答应他,反倒是看了他几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要是不认得我,遇上这样的事,该如何做?()”

惊蛰自然地说道:那我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容九扬眉,锐利的目光停留在惊蛰的身上,听他继续说着。

“我可能还是会离开北房,然后,继续努力活着,直到有一天不想活了,我可能会想方设法捅黄庆天一刀。”

惊蛰说到这里的时候,人都笑了。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我就这么一直活下去。”

惊蛰说起从前,说起过往,语气淡淡,少有激动的神色。可容九知道,在惊蛰的心里,有一把燃烧着的火。

它无时无刻在燃烧着。

为他的家人,为他的朋友。

容九抬手,抓住惊蛰的衣襟,将人拉过来,直到他们四眼对视。

容九牢牢把持着惊蛰,慢条斯理地说道:“康满的事情,我会去查。你不必轻举妄动,不管是你,还是你那群,朋友。”

惊蛰总有种,容九在说出最后两个字时,是带着浓重的厌恶感。

他原本就被容九拽着,此刻更低下头去,直到他们鼻尖的呼吸都交融在一处。

惊蛰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你,对他们很有敌意?”

容九冷漠地看他:“任何占据你关注的人,都叫人厌恶。不论是你的朋友,亦或是……”他顿了顿,到底没将最后两个字说出来。

呵,家人。

容九黑沉的眼里,翻涌着极端的情绪,若隐若现的杀意刚刚显露,就被一双摸上来的手给揉去大半。

惊蛰捏着容九的脸,苦恼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可能都不再需要吃醋了。”他意有所指地看向男人。

“光是在你身上闻到的,就已经酸得叫人受不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这件事,容九插手了。

“要是这样,那还容易些。”

世恩一听,这事还有容九插手,多少是放心了些。

惊蛰咂摸了下,其实他倒也还有别的主意,就是危险了许多。

可容九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那天离开的时候,他掐住惊蛰的脸,让他安分守己,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就把他的小狗头给拧下来。

惊蛰很困惑,为什么是小狗头?

他摸摸自己的脑袋,长得那叫一个端正,哪里很狗了?

惊蛰嘀嘀咕咕,而且危险怎么了?

从来都是危险找上他,他主动找找危险,那也,还算正常吧?

到底只敢偷偷这么想,惊蛰揉了把脸,还是放弃了。

不敢撩拨老虎须。

自打容九答应后,惊蛰陆陆续续就会收到许多关于康满过去的详情,这其中,不止有他的算计,也有着他谋害人的名单。

惊蛰看

()着那张满满当当的名单,多少惊了呆。

虽然知道康满不是个好东西,可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不过,在这其中,最让惊蛰吃惊的,反倒是丁鹏。

这个已经死了的丁鹏,在做运转司的管事前,他居然也是永宁宫的人。

这高度的重合性,让他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了永宁宫的康妃身上。

康妃在宫里,一直是个不起眼的角色。

虽然她是最早入宫的,可是不管是在宫里的地位,还是她的脾气,都非常不出挑。

德妃偶尔会会稍加看顾她,但也是因为她过分柔顺的脾气,当初就连在偏殿的刘才人都能骑在她头上,就更别说其他人。

就是因为康妃太过没有存在感,所以就算惊蛰几次留意到永宁宫的异样,却根本没有往她身上想,可如果一再都和永宁宫有关,那是否也意味着,这和康妃有关?

这只是惊蛰的猜测,不过容九应当已经留意到了。

等他终于把一干担心的朋友送走,躺在床上的时候,慧平也懒洋洋地躺在自个儿床上。

屋内的灯,都熄灭了。

静悄悄,两人没有说话,可都知道对方还没有睡着。

“慧平,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惊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看着对床,他刚才就隐隐感觉,慧平好像有话要说,只是到了众人离去,这话还是憋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慧平微愣,没想到惊蛰这么敏锐。可一想到是他,又觉得不奇怪。

慧平那头,传来窸窣的声音,带着一点试探,和犹豫的语气响起来,“惊蛰,容九在做的事,对你危险吗?”

“这事并未暴露我,怎会危险?”惊蛰笑着说道,“要是查出罪证,直接就扭送慎刑司,挨不着我。”

慧平迟疑了些,过了会,才又道:“你对容九,似乎,又更为信任了些。”

惊蛰微讶,在床上扭来扭去,“……为何这么说?”难道他外在的情绪,已经这么明显,现在不只是明雨,就连慧平也看得这么清楚吗?

慧平慢慢地说道:“我其实是,猜的。之前,不管你来此后,遇到多少事,你多是靠着自己解决,很少提及过容九。”

惊蛰不太喜欢求助其他人。

不管遇到了什么事儿,只要能自己处理,就从无二话。有些时候,还是事情发生过了,结果出来了,他们才知道,原来在惊蛰的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就好比黄家的事。

如果不是乾明宫的赏赐下来,他们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惊蛰的身上有这样的隐情。

他习惯于此。

除了和明雨走动比较密切外,多数时候,哪怕身边朋友不少,看着还是有点孤寂。

惊蛰沉默,开始思索近来的事。

从前,他很少和容九说起自己的麻烦。

可近来,他会主动开口,向容九问起一些困惑的事,如当初上虞苑的使臣事件,也会请他帮忙做些事,如这一回查康满。

……是在按下了容九的“杀字诀”后的,更为正常的查探。

这对容九来说,是轻而易举。

可要惊蛰开口,却是难事。他很难去请求别人做什么,除了明雨。

而现在,他好像对容九的态度,更有不同。

惊蛰听了慧平的话,忍不住眨了眨眼,陷入沉思。

是因为……他越来越对容九放下戒心,越发信任他的缘故?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依赖他人,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

这会让人变得软弱无力。

……哈,不知不觉,他已经开始在做蠢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