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尘坱再隐秘, 逃不过五行相克。
正所谓木克土,木缚之术其实是最低级的木系术法,没什么用, 除了刚引灵的修士,基本不会有人使。
泯看着阿织掌心若隐若现的尘埃,简直目瞪口呆, 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沧溟道又名“万煞之窟”,凶妖恶鬼遍布, 淬魂以下的修士去了就是找死, 哪怕是淬魂以上的修士,折在沧溟道的也有不少, 如果泯没记错, 这位姜姑娘……不是近日才淬魂吗?她怎么会对暗尘坱这么了解?
自然,她也许从徽山师长那里听说过沧溟道的一些传言,泯仍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泯没法多想了, 初初看着阿织手上的尘壤, 双眼越瞪越大, 终于反应过来:“你算计我?!”
泯:“……”
初初:“你使诈跟踪我?!”
他一声怒啸, 再度化为兽形, 又朝泯扑过去。
他们早打过一场,泯对初初十分戒备,不待初初化形,他早已散成黑烟。
初初岂肯罢休?一声兽吟引来涛浪, 朝黑烟吞淹过去。
奚琴见这水猴子又发疯了,知道拦也拦不住, 拂袖一扫, 干脆落下个结界, 让他们打个痛快。
随后他看向阿织:“仙子听在下解释两句?”
阿织也看着他,半晌道:“说。”
“让人跟着仙子,是我不对,不为什么,焦眉山食婴兽实力不俗,即便有无支祁相助,仙子能将它斩于剑下,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仙子对此的解释是,你在危机关头夺走了溯荒碎片,这一点仙盟信,我也信,但这并不妨碍仙盟多留一个心眼,多‘照看’仙子一程,毕竟你是找到溯荒碎片的人,仙子说呢?”
奚琴这话说得真假掺半。
食婴兽把溯荒驻入自己灵台这事,沈宿白并不知道,他看到溯荒碎片时,那上面残留的妖力已经被人剥去了,所以他以为阿织只是斩杀了一只大妖。出于谨慎,沈宿白的确叮嘱过奚家两兄弟多注意姜氏女的动向,却不是这个注意法。
只是,实话如何能轻易交代?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织眼下的红痣,不着痕迹地移开,“在下对仙子确实没什么恶意,否则‘醉仙客’出事的时候,在下只要跟楚家解释是误会一场,把劫了的人送回,再当着楚家的面斥责泯两句,这事就了了,何必陪仙子淌这趟浑水?这一点,凭奚家和楚家的关系,还是办得到的。”
阿织听了奚琴的话,并不真的信他,事已至此,她也并不在乎他言辞真假,左右乞儿眼下在她手上,今夜虽有波折,目的是达到了。
阿织正欲唤上初初离开,奚琴却道:“仙子眼下出去,只怕不好躲开楚家人的追踪。”
“即便仙子身怀神通,”奚琴拿扇子指向乞儿,“他怎么办?”
“仙子知道他叫什么吗?”奚琴对乞儿道,“告诉仙子你的名字。”
乞儿犹豫了一下,应道:“我姓楚,单名一个霖字。”
阿织心头浮过一片疑云:“你是楚家人?”
楚家是三大世家之一,本家在山阴,楚恪行所属的是豫川的分支,但不管是本家分支,只要是三大世家的弟子,没有一个不是仙姿堂堂的,乞儿既然姓楚,为何会是这幅模样?
奚琴道:“他是豫川楚氏三房的私生子,母亲是一个凡人,他出生不久后,母亲就去世了,他的父亲觉得他资质不好,根本不管他,他无根无萍地长大,自然过得艰难,连引灵入体,都是从自家师长那里偷听来一些门道,自己摸索着引的。
“此前在‘客说四方’,你也听楚恪行说了,三大世家会派人盯着当年青荇山的凡人弟子,这其实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世家里没人愿接,但事关重大,交给外姓人又有点怠慢,怎么办?奚家靠的是抓阄,白家是轮换派人,豫川楚家这一支,他们想到了一个吃闲饭没事干的私生子,这就是他为何会被派去盯着姚家的原因。”
楚霖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奚琴笑了笑:“你说呢?”
楚霖不清楚个中因由,阿织却猜得出。这次誓仙会是仙盟发起的,各大玄门来了些什么人,仙盟自然一清二楚。三大世家里,奚家、白家来的似乎都是本族子弟,只有楚家,山阴那边没过来人,只派了豫川一个旁支公子出面,这也是楚恪行为何如此嚣张跋扈的缘由。早上,楚恪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辱一个楚霖,仙盟明面不提,私底下怎么可能不查?楚霖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仙盟想查清楚一点不难,仙盟知道了,凭奚家和仙盟的关系,又怎么会不知道?
奚琴道:“如果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姓人就罢了,可他姓楚,那我们把他从醉仙客带出来这事就不好说了,轻则误会一场,重则,强行劫走楚家自家人,山阴那边怎么动怒都不为过。”
“我看仙子一心求道,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能还不清楚,当今楚家的家主,已近分神圆满,是洄天尊下第一人。”
阿织听完他一通利害剖析,径自问道:“你与我说这么多,你的目的是什么?”
奚琴唇边笑意不褪,扫了一眼桌对面的椅凳:“坐?”
阿织不坐,她始终与奚琴保持一段距离。
奚琴也不在意,扇子搁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初初与泯打了一场,最后不分伯仲,各自挂了点彩,回到自家主子身边。奚琴却没撤结界,反倒将结界加固了一些,才道:“我的目的很简单,这次去找溯荒,我想与仙子同行。”
阿织还没答话,初初呲牙道:“谁要和你们同行?!”
奚琴这会儿的语气倒是比之前认真不少,“不管仙子信与不信,让泯跟着仙子,这事我自认做得不对,我与仙子赔不是。
“只是,今夜情形那样危急,仙子还不忘救下楚霖,说明你对楚霖十分看重。”
楚霖十分意外地看向阿织。
因为枯瘦,他一双眼尽显疲乏,黑而无神,此刻听了奚琴的话,那对眼珠子像活了过来,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仙子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对他这样看重,原因不外乎有两个,第一个,仙子希望能找到溯荒,但楚恪行只收出窍以上的修士,仙子不得已,只好私下试一试,毕竟楚霖与姚家后人关系不错,而姚家后人能破除灵叶禁制。不过,依我看,如果仙子的目的仅是溯荒,倒不必如今夜般冒进,仙子也不像一个冒进的人。
“那么仙子的目的就不是溯荒,而是那个姚家人?”
奚琴看着阿织:“仙子与姚家有渊源,我说得对吗?”
阿织的神色静静的,清澈的眼底只有眸光浮动,什么也看不出来。
奚琴把声音放轻了些:“我无意冒犯,只是今夜与仙子共患难一场,这些确实是我所能想到的。玄门中人行走人间,时而与凡人结下善缘,这是很寻常的,何况姚家人本身就有仙缘,如果仙子想要见……”
他话未说完,楚霖双膝“噗通”落地,“请二位仙人助我!”
他这一跪,奚琴沉默下来,在手心里反复敲着的折扇反倒停了。
阿织也没说话。
修道一途强者为尊,但是踏上这条路,多少需要点傲气,需要点百折不悔的孤勇,这样的一群人,是不会轻易对人下跪的,哪怕春祭向神灵祈福,亦不过双手交叠行礼。
屈膝伏地,这是凡人才有折辱。
楚霖明明是个修士,此刻却如凡人一般对着奚琴与阿织拜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在许多个辗转发侧的夜里,积攒了一肚子的无足终于看到希望一般,见奚琴与阿织皆不答话,竟走投无路地跟他们磕起头来:“请二位仙人,不,请四位助我!”
泯看不下去,探出一股黑雾托起他:“不如这样……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苦衷。”
初初也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有修士会跟自己行这样的礼,“是啊,你先说说看,我话放在前头,要是太难了,我们可不一定会帮你。”
楚霖点点头,他沉了口气,说道:“几位都知道了,我母亲是个凡人,我出生后,因为资质不好,父亲说我没有仙缘,不喜欢我。我不招人待见,在豫川家中野生野长到十岁,家中一个叔辈忽然找到我,他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帮族里去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姚兄,大名叫做姚思故,住在涑水畔的清安镇,是涑水畔一间私塾的先生,他只比我大八岁,我去盯着他那年,他才十八,就考中了秀才,做了先生,很厉害吧……”
那年楚霖年纪小,个头更小,他是仙家人,却没有仙家本事,只胡乱学了些三脚猫功夫,这么一个小不点,想要盯着一个人,该怎么办呢?此后大半年的时日中,姚思故每回到私塾给童生们讲学,都能看到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扒在窗外的歪脖子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