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罚阵的威压之下, 阿织的意识有点模糊,身魂分离之苦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她第一时间竟是不解, 奚寒尽为何会陷入生死之困?
这里是慕家, 有大阵护佑,他如何会遇上危险?
尔后她才反应过来, 他闯阵了?
可是, 为什么?
为了……来救她吗?
阿织猜不到。
她只清楚了一桩事, 原来进入伏罪堂前,他告诉她,如果七日时限一到,或是此印震荡, 他不管生死都要闯一闯这族中重地,竟不是说说而已。
阿织强打起精神, 在体内蓄起灵气。
或许因为半幅魂已被吸往了中心阵环, 罪袍即将覆在她的双肩, 她的魂与整个护族之阵竟能相互感应。
阿织蓦地睁眼, 慕家各处的法阵同时泛出光华,她竟能透过禁地望出去,看到阵法四周的景象。
她当然也看到了奚琴,他被大阵阻拦在伏罪堂前, 层层灵障形成光牢,空中已有雷云之劫, 无数灵矢降下, 他的身上说不清有多少伤, 大半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 可他还在拼命往里闯。
阿织传音过去:“奚寒尽……”
奚琴的动作一滞。
他之前也给阿织传过音, 想要确定她的安危,但是大阵相隔,她听不见。
她的声音,是通过眼前浮荡的阵纹,直接落到他心上的。
“……仙子?”
阿织道:“奚寒尽……退回去……”
她的声音这样虚弱,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积蓄起一点气力,解释道:“这是……神罚之阵,你对抗不了的……”
神罚之阵?
奚琴听到这四个字,神情没有一点动容。
他只在听到阿织声音,确定她还活着的那一刻,稍稍安下心来。
高空惊雷作响,灵矢再度如雨降下,奚琴扫了一眼,眸中乍现冷色,被他祭在一旁的折扇两侧扇柄蓦地分离,一丝微光从中透出。
在灵矢袭来的一瞬,五根霜色剑刃争先恐后地从扇匣中激射而出,击退灵矢,环立在他身遭。
她让他退?
他怎么可能退?
他这短短的今生,走的这条路,是前尘的遗迹,肩上的责任,是故族的使命,只有喜欢的这个人,是他今生自己选的,他不能眼睁睁看她陷入绝境。
他亦是天生使剑之人,霜刃无往不利,斩灭大阵灵矢,他一只脚已踏入伏罪堂中。
大阵惊怒不已,伤魂谷地动山摇,阵纹迅速变幻,他足下所涉之地沦为冥火之海。
但奚琴的眼中,只有伏罪堂中,连接着禁地的法阵。
他已经释放了体内的全部魔气与灵气,如果有必要,他愿意动用魂中的青阳氏主上之力,哪怕赔上性命拼一场。
阿织的视野十分模糊,只有急速流转的生死印告诉她,奚寒尽眼下命在旦夕。她无力相帮,好不容易蓄起的一些灵力再一次在大阵的威压下被击溃了。
神音梵唱不断,罪袍已压上双肩,魂魄被拉扯到极致,她已经有了寂灭之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风声。
左眼下方的溯荒印再度显形,藤蔓交织生长,在她魂上形成一个非常古老的图腾。
这图腾带起的灵风在她身遭盘旋,就像每一次她要拔剑,对她施展威压,在她身上割出无数道伤口时那样,只是这一次,灵风的威压并非向内,而是朝外——它竟能抗衡神罚之阵的力量,在她周身形成护持之阵,非常温柔,却说一不二,犹如神祇降世一般,在呵护着她,保她半幅魂脱离肉身而不死。
阿织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为何一直以来阻止她拔剑的溯荒印,竟会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反过来保她?
这溯荒印,究竟封印了什么?
但阿织来不及想太多,罪袍已覆于她身,她的身魂俱是一阵,此时此刻,她彻底成为慕氏第十七任族长,端木遗族的最后罪人。
身魂得以缓和,阿织立刻传音过去:“奚寒尽。”
她还有些虚弱,稍缓了缓,“我没事了。”
奚琴在火海雷云中抽回心神:“当真?”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说:“……退后,等我。”
奚琴朝掌心看去,不知何时,生死印已经安静下来,散发出幽暗的光泽,这个印是他自己种的,不会骗他。
但是奚琴并不走远,他只是稍撤了几步,退回到止步碑边。
神罚之阵于是不敢松懈,高空雷云不褪,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止步碑外,不许有人徘徊,大阵并非不降罚,只是今日是慕氏第十七任族长继任的第一日,该当有人相迎,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故族,他被阿织带进来,被大阵认下,是除了阿织外,唯一一个族人。
奚琴与大阵相互僵持,直到暗夜过去,第二日天色微明。
他调转了周身灵气在等候,周遭的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都可以捕捉到,因此当一只候鸟飞跃长空,附近还没什么动静时,他已经抬目望了过去。
伏罪堂中,法阵阵光闪烁,须臾,阵中出现了一个人,是阿织。
她看上去非常疲惫,似乎受伤了,但他看不清她伤在哪儿。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身是血的奚琴,静了片刻,然后笑了。
这个笑容非常淡,就像浮云游过旭日,微风轻起,叶稍上的一滴晨露微微晃动。
但是又这样真切。
奚琴看到这个笑,觉得那滴晨露忽然从叶稍滚落,一下子落到了他心里,在他心中润泽出一片温柔海,神罚之阵下受的身伤,还有魔气蚀骨的疾痛,都似乎没那么疼了。
他忽然意识到,认识这么久了,这是仙子第一次对他笑。
阿织走到他跟前,抬起手,徐徐灵气从她掌心涌出,流泻向他的伤口。
神罚之阵赋予的伤本不能被轻易治愈,但她灵气所到之处,伤痛竟能缓解。
奚琴明白了什么:“这大阵与你建立了羁绊?”
阿织“嗯”了一声。
她收回手,拂袖一挥,带着神威的灵气灌注在她身后,她的肩上出现了一身白袍披风,披风的下方,左右两角各有一只铜铃,其中一只已经坏了。
铃铛轻响,她的额头出现了金色族徽,她是族长,刻在魂上的神文罪字,在有些时候,可以在肉身显现。
阿织对奚琴道:“慕氏没人了,神罚之阵选了我做继任族长。”
阿织说完,以为奚琴会问慕氏一族的过往,问神罚之阵与慕氏的渊源,也许会顺势问她的姓名,问她为何习剑却不能拔剑。
毕竟他跟着她来到慕家,已经看到这么多了。
阿织觉得如果他想知道,她会回答。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揽入怀中。
晨雾的气息弥漫在荒凉的止步碑边,冬阳照耀下,身影如墨,在他们足边洇开,他闭上眼。
他看见了,那身罪袍,是直接穿在她魂上的。
所以这大阵是把她的半幅魂从身体中撕扯出来,才把族长的重任交给她的。
这该有多疼?
冷霜般的气息再度环绕她的周身,阿织埋首在他心前,睫稍动了动,他身上的清冽味道又一次侵入她的鼻息。
她当然这是不对的,他们又不是这样的关系。
但她犹豫了一下,没忍心把他推开。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她知道他是好意。
因为神罚降临,感到寂灭的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在青荇山,一个人守到最后,直到死,都没有人回来,那时觉得没什么,而今从禁地里出来,看到他在等,恍惚才觉得,不是一个人面对生死,这样其实很好。
阿织道:“奚寒尽,慕家有一个地方,叫伏昼间,那里是绝佳的修炼之所,我帮你把它打开,你去那里破境界。”
“破境界?”奚琴松开阿织。
阿织道:“你到痋山来,不是为了破境界?”
不等奚琴回答,她又道,“你跟我来。”
或许因为适才神罚之阵动荡,山体有了反应,眼下站在断崖边往下望,伤魂谷的妖雾愈发浓了,可是却看不见妖物。
继任为族长后,阿织对伤魂谷的感应强了数倍,她望着这一团团妖雾:“神罚之阵告诉我,这里有非常危险的东西,不是我能轻易对付的,我眼下状态不太好,需要你的帮忙。”
“仙子需要我帮忙?”奚琴问。
阿织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小松门一行人,也往伤魂谷这个方向来了,我得尽快过去看看。”
她道,“我无法两头兼顾,眼下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你在慕家破境界,我先行去与小松门汇合,我会通过神罚之阵为你护法,你有任何事,我一定第一时间赶来。”
奚琴看着阿织,片刻只问:“我若出事,仙子当真会舍下其他,立刻赶来吗?”
阿织道:“嗯。”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幽白的光,非常认真地说:“破境界凶险,我也可以给你种下生死印。”
奚琴看着她掌心的灵光,一下笑了。
他拂袖轻扫过她的掌心,抹灭阵纹:“不要。”
他从前觉得她有一点非常可贵,旁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报以十分。
眼下他觉得这样一报还一报的真心,他不想要。
他给她种下生死印,是甘愿。
他扫了一眼妖雾中的伤魂谷,折身往阿织所说伏昼间而去,只说:“仙子等我。”